车窗记

薛 瑄

河东薛德温,官御史近五年,始买小屋两间于京师,仅容几榻床席。又苦其东壁暗甚,力不能办一窗。小子淳乃取废鹿车上辕①,卸去两傍长木,以中方穿棂、类若窗者,穴壁而安置之。

余归自外来,因叹曰:“以御史之显,曾不能办一窗,致以此物为之!使富者见焉,必睨目而哂,掩口而走矣②。”御史之拙于生事乃至于此③!

既而取古书读其下,则旭日漏彩,清风度凉,心神通融,四体迢爽④,忽不知天之迥、地之广而屋之陋矣。复从而自解曰:吾之屋如是,可谓陋矣,然安之而忘其陋,是居虽小而心则大也。彼贪民侈士、巍堂绮户⑤,可谓广且丽矣。彼方褊躁,汲汲若不足以自容⑥,日夜劳神惫精,思益以扩大之。是其居虽大而心则小也。小大之说,君子必能辨之。于是作《车窗记》。

【注释】

①鹿车:古代一种小推车。因车身窄小仅容一鹿而得名。 ②睨目而哂:斜眼看人面带嘲笑,表示轻蔑的神态。 ③生事:生计。 ④迢爽:无限爽快。 ⑤巍堂绮户:高大漂亮的房子。 ⑥褊躁:气量小、脾气躁,这里指因嫌房子小而产生的一种不正常情绪。

【作意】

通过为自己的小房子安装一个车框改装的窗子一事,歌颂了“居虽小而心则大”的美好情操。

【鉴赏】

薛瑄在明代可称得上是一个有点骨气的清廉官吏。明英宗时,宦官王振专权,让瑄出任大理左少卿,示意瑄去拜见王振以表示感谢。但薛瑄严肃地拒绝说:“拜爵公朝,谢恩私室,吾不为也。”后来在东阁议事时,许多人见了王振,争相趋拜,只有薛瑄“屹立”不动,王振主动“趋揖之”,“瑄亦无加礼”,以致王振怀恨在心,找了一个借口,将他“下狱论死”。他也毫无惧色,在狱中“读《易》自如”。最后,王振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放了他。

《明史》本传说他“学一本程、朱,其修己教人,以复性为主,充养邃密,言动咸可法”。这篇作于他御史任上的《车窗记》,所记之事甚小,但能较好地反映他的清廉自守、安贫乐道的一个侧面。御史这个官,大约可相当今天的司局级吧。薛瑄在这个任上当了五年官,才买了小屋两间,小到什么程度?“仅容几榻床席”,简直是蜗居。这在当时,已经令人难以置信了,但他还有更令人不可思议之处。买的房子“东壁暗甚”,想开一个窗子,但竟无钱措办,只能由儿子利用废鹿车上的零部件做成一个“类若窗者”安上去!大概他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所以发出感叹:以御史这样的显赫地位,竟办不成一个窗子,而只能修旧利废,让有钱人看到,一定要受到嘲笑的。如果作者没有说谎,我敢说,他今天仍可作为许多为官者的光辉榜样。

更值得人们钦慕和学习的,是他那“贫也不改其乐”的精神状态。在这种遭到富人耻笑的不像窗子的窗子底下,作者非但没觉得矮人一等,反而自得其乐,抒发了他在窗下读书的优闲舒适心情,并且推出了他创造的“居虽小而心则大”的理论,反而对那些“居虽大而心则小”的“贪民侈士”表示了怜悯之情,认为他们贪得无厌,劳神费心,心情烦躁,远不如自己的优哉游哉。

车窗虽小,映照的心灵却至为广大。文章虽短,留给我们的回味却甚为深长。在物质享受与精神享受之间,在为人处事、安身立命的重要时刻,“小大之说”,君子倘能谨慎辨之,坦**行之,必将终生受惠。

【补充说明】

张伯行《薛敬轩先生传》载:“宣德三年,(瑄)擢广东道御史。杨荣、杨士奇、杨溥欲识其面,令人要之。辞曰:‘某忝纠劾之任,无相识之理。’一日于班行中识之,曰:‘薛公见且不得,可得而屈乎?’称叹不已。寻差监湖广银场,同列以为贺。先生吟古诗曰:‘此乡多宝玉,慎勿厌清贫。’至则疏罢沅州银课,黜贪墨,正风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