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会序

徐 芳

日东南之罹于灾也①,盖莫甚我盱焉②。前是庚辰冬③,淮北饥。予逐选人队赴京师④,走燕、齐间,数千里流殍相属⑤,白骨撑拄于道,与霜雪相乱。人之颀者、皙者、丰颐而肥腹者,不敢昼出。出则交目射,操匕首、涤砧釜相伺。其他病羸老稚,走千步之外辄不复。商旅结队而行,并日而宿。连井扃室而毙⑥,间一望炊烟以为异。迨春益甚,城中之死无主而委弃者,司城 (糹+步)而出之⑦。郭城七门,门日十百计,沟壑俱溢,支体狼藉⑧,行旅为绝迹。天子悯焉,于是出金钱内帑,募所在之人敛瘗之,名曰“施孤”。或以为“拾骨”所讹云。

予时日心刺焉,而私念天之于我东南良厚也。易岁归,而熙攘者、歌舞者、华裙而珍馔者,户相比,则益以异焉,而或高舆焉,大马焉,连阡而广陌、虎搏而鹯攫⑨,以为未足也。则又私虑曰:“危哉,甚矣!其幸矣而不监乎⑩!天其果私我耶!”今不幸以信也。乡之耆老为予言百年来水灾之甚最,丁亥而又独久(11),积两月不见星日,田庐漂没殆遍,蛟鼋鳞介之族(12),望屋而食。盱之先斗米至二百钱则哄而惊,今积再倍未已也。而荒生札(13),札复任荒,又加兵焉(14)。且以盱之大,士民之众,三百年生聚蕃息之久,城中生齿不下数十万,附城而居者千万户,而今皆狐兔之封、蒿棘之薮也(15)。此何归哉?归于白骨而已矣。

呜呼,甚哉!夫向西北之为灾也,饥焉耳,无兵与水益之也。今若此,予得仅以目辛巳者目之乎(16)。辛巳之变,其时之白骨,有天子以为归矣。今之白骨安归耶?章山谧光生人名衲也(17),与盱之贤者若而人倡为白骨会,将以敛其遗而掩之。予闻而赞曰:“仁矣,谧光斯举乎!”已而叹曰:“悲哉,骨也!兵耶?荒耶?水若疾耶(18)?吾不能知也。其所以至于是者,士乎?工乎?农若商乎?壮若稚而旅若处乎?其生某地、某名、某氏,彼又不能言也,而藏斯焉,是三百年生聚蕃息之遗也。”已,又廓然念之曰:“白骨也,人也,人辨之矣。吾不见其辨也。夫吾以为白骨者,昔之人;而人者,后之白骨也。昔之灾,由于兵荒、水旱、疾疫矣。而使兵荒、水旱、疾疫之所不及也,将无死乎?以白骨怜白骨,类也,又而奚吝焉。且夫人之所以贵乎功名富贵、货贿田宅者,为其身有之而身娱之也。今而知身之终不我有也,而所娱者复奚溺乎!且夫舆马不百年,阡陌不十世,安富危基而尊荣者,怨薮也,而鹯焉,虎焉,搏焉,攫焉,戈矛鸩毒之气充于庭,至身为白骨,使人追惜之也亦晚矣!以白骨暴白骨,吾未见其为智也。”

谧光然其言,以为有捄于时也(19),遂记之。

【注释】

①罹(lí离):遭受。 ②盱(xū):江苏盱眙县。 ③庚辰: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 ④选人:候补官员。 ⑤流殍(piǎo缥):流民中饿死的人。 ⑥扃(jiōnɡ炯):关锁。 ⑦ (糹+步)(shè涉):缯类。这里指比较便宜的织物。 ⑧支体:肢体。 (9)鹯(zhān沾):一种猛禽,似鹞,一名晨风。 ⑩不监(jiàn鉴):此指天公失察。监,通“鉴”。 (11)丁亥:清顺治四年,明桂王永历元年,公元1647年。 (12)蛟鼋鳞介:泛指水生动物。 (13)札:瘟疫。 (14)兵:此指战争。 (15)封:疆界。 (16)辛巳:崇祯十四年,公元1641年。 (17)章山谧光:不详何人,称之为名衲,则系僧人。 (18)若:或者。 (19)捄:“救”的异体字。

【作意】

揭露灾荒、战乱给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呼吁停止虎搏鹯攫的不义战争。

【鉴赏】

同《瘗旅文》相比,本文是在更广的时代与地域背景下,反映了普通人民在战乱和灾荒中所遭受的苦难,其内涵要深刻得多,其感情也要沉痛得多。

我们常说旧社会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透过此文,我们当知道,它不是一句空话,也不仅是一句比喻意义上的话,而是活生生的令人心碎的事实。《明史·庄烈帝纪》于崇祯十三年记有:“是年,两畿,山东、河南、山、陕旱蝗,人相食。”徐芳在赴京师途中,所见所闻的“人相食”的景象,是何等惊心动魄,何等惨不忍睹!燕、齐间数千里死人尸体接连不断,白骨竟然撑拄于道,与霜雪一样耀眼。已死者之多,可想而知。更可怕的是,这种“人相食”的野蛮行为还在恶性发展之中,以至于长得高一点、白一点、胖一点的人,白天都不敢出门,出门就会遭到被杀戮、煮食的命运。这些肉多一点的人是如此,那些肉少的老弱病残也难逃厄运,走得远一点便不能回家而被人吃掉了。这就意味着还会有更多的人变成“白骨”。在这种吃人的恐怖世界,做生意的人只能成群结队地上路,而且只敢随同太阳一起作息,决不敢晚上赶路。而路边是整村整户的死亡,以至于偶然看见一缕炊烟都觉得奇怪。灾荒的严重程度、死亡人数之多,无须多言已揭示无余。为了进一步突出灾荒的严重,作者再以盱眙城为例,举出具体数字加以说明:全城有七座门,每座门每天送出去的无主尸体以“十百计”,使得城外“沟壑俱溢,支体狼藉”,真令人胆裂心惊!一个“溢”字,画尽惨景。

文章之可贵不仅在于描绘了一幅凄惨恐怖的灾荒图,而且还企图探寻造成灾荒的原因。其中有水、旱、瘟疫等天灾,更有战乱、兵荒等人祸。从文中描写看,作者对李自成农民起义军的作为也是反对的,但重点恐怕是放在谴责清兵征服者的征战带给人民的苦难。所谓盱眙城中士民经“三百年生聚蕃息”达到数十万,而今变成“狐兔之封、蒿棘之薮”,显然是归咎于清廷的杀伐政策的。

最后一段,文章在赞扬了章谧光的收葬遗骨之举以后,所发出的“白骨者,昔之人;而人者,后之白骨也”的议论,意在寻求一种解脱,看似消极,实在也是一种无奈。他希望人们认识到自己迟早是要成为白骨的,因而不要在短促的生命过程中争斗搏杀,也不要沉溺于功名富贵之中,而应该选择一种明智的活法——不过,至于究竟如何才算明智的活,他也没有交代,不知是不便说还是不能说。以当时的历史条件,恐怕他实在也指不出一条光明大道来。也许,他不过是仅仅想借此表示一下自己对清政府用武力建立统治的微弱抗议吧。

【补充说明】

王晫《今世说》载徐芳曾说:“吾侪如鸟中子规,自是天地间愁种。”陈田《明诗纪事》引《西江志》云:“仲光官泽州,以治行第一徵。入(书为人)国朝,与友人邓廷彬入(书为人)山偕隐;或出游以资食,则操技术以往,不轻谒公卿。平生着述甚多,县令苗蕃选刻其十之一,名曰《悬榻编》。”张潮辑《虞初新志》,收入徐芳之文《神钺记》、《柳夫人小传》、《换心记》、《乞者王翁传》、《雷州盗记》、《化虎记》、《义犬记》、《奇女子传》等带有传奇色彩的文章八篇,结构一般都是先讲故事,后发议论。这篇《白骨会序》最后“廓然念之曰”一段话,也因事触感,以发议论作结,结构与《虞初新志》所选诸篇相近,可见徐芳为文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