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像

赵南星

乡村路口有一神庙,乃是木雕之像。一人行路,因遇水沟,就将此神放倒,踏着过水。后有一人看见,心内不忍,将神扶在座上。此神说他不供香火,登时就降他头疼之灾。判官、小鬼都禀道:“踏着大王过水的倒没事,扶起来的倒降灾,何也?”这神道:“你不知道,只是善人好欺负。”

赞曰:此神虑的甚是。踏神过水是何等凶猛,惹下他,甚事不做出来!善人有病,只是祷告神只,但不合轻扶神像①,揽祸招灾,只该远远走去。所以,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也。

【注释】

①不合:不该。

【作意】

揭露神只欺软怕硬的本质,隐含破除迷信之意。

【鉴赏】

这则笑话在令人捧腹之余,又发人深省。“只是善人好欺负”,神只这话,老实地道出了封建统治者的统治诀窍。统治者平日高踞宝座,俨然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他们貌似高大威严,其实不过是木雕、泥塑,完全是用来吓唬那些虔诚、善良的老百姓的。一旦遇到那些凶猛的不信邪甚至敢反叛的角色,他们马上就要威风扫地甚至自己吓得屁滚尿流。但遇到善良的信徒,他们马上就会神气起来,作威作福,吆五喝六,拿这些可怜的人出气。这个乡村庙中的神,就是这样一个欺弱怕强的角色。

对于神的这种举动,连手下的判官、小鬼都觉得是非颠倒,看不懂,而且颇有点打抱不平的味道。这是因为他们是按善良人正常的逻辑来思维的,他们不知道,正常的逻辑在反常的社会里是行不通的。在神向他们泄露了“机密”之后,不知他们的水平和觉悟是否有“提高”?如果也“提高”到神的水平,那更多的“善人”将要倒霉了。

作者企图在凶人和善人之间选择中庸的第三种人,即既不做踏神过水的凶人,也不做轻扶神像的善人,只是做一个“敬鬼神而远之”的局外人。怪不得中国明哲保身的人那么多,原来他也帮着孔夫子在作宣传呢。

【补充说明】

历史上的赵南星倒是一个敢与“鬼神”斗的人。他刚做官,就拒绝去探望权臣张居正的病情,后来又上疏,指名道姓除“天下四大害”。主持官吏考核时,对自己的亲戚朋友也毫不留情。当魏忠贤专权时,他坚决与之斗争,称得上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并不是一个明哲保身的懦夫。

妄 心

江盈科

见卵求夜①,庄周以为早计;及观恒人之情,更有早计于庄周者。

一市人贫甚,朝不谋夕。偶一日,拾得一鸡卵,喜而告其妻曰:“我有家当矣。”妻问安在?持卵示之曰:“此是。然须十年,家当乃就。”因与妻计曰:“我持此卵,借邻人伏鸡乳之;待彼雏成,就中取一雌者,归而生卵,一月可得十五鸡;两年之内,鸡又生鸡,可得鸡三百,堪易十金;我以十金易五牸②,牸复生牸,三年可得二十五牛;牸所生者,又复生牸,三年可得百五十牛,堪易三百金矣;吾持此金举责③,三年间,半千金可得也;就中以三之二市田宅,以三之一市僮仆、买小妻,我乃与尔优游以终馀年,不亦快乎!”

妻闻欲买小妻,怫然大怒,以手击鸡卵碎之,曰:“毋留祸种。”夫怒挞其妻,仍质于官,曰:“立败我家者,此恶妇也。请诛之。”官司问家何在,败何状,其人历数自鸡卵起,至小妻止。官司曰:“如许大家当,坏于恶妇一拳,真可诛。”命烹之。妻号曰:“夫所言皆未然事,奈何见烹?”官司曰:“你夫言买妾,亦未然事,奈何见妒?”妇曰:“固然,第除祸欲早耳。”官笑而释之。

噫!兹人之计利,贪心也;其妻之毁卵,妒心也;总之,皆妄心也。知其为妄,泊然无嗜,颓然无起④,即见在者且属于幻⑤,况未来乎!嘻!世之妄意早计、希图非望者,独一算鸡卵之人乎!

【注释】

①见卵求夜:看见鸡蛋就想到公鸡打鸣。语出《庄子·齐物论)。 ②牸(zì字):母牛。 ③举责:放债。责,同“债”。 ④颓然无起:心灰意懒不起竞争之心。 ⑤见在者:现在的。

【作意】

讽刺世上贪心妄想之人。

【鉴赏】

这是一篇绝妙的讽刺散文小品,它的故事内容曾因为邓拓写的《一个鸡蛋的家当》被点名批判而弄得家喻户晓。

文中所写的市人,拾到一个鸡蛋,由此引发出一连串的深谋远虑的算计,认为十年之内可靠它撑起一个半千金的家当。作者对此持完全否定态度,认为是痴心妄想,不切实际,当然有他的理由。因为要想让鸡蛋变鸡,鸡变牛,牛变钱放债,不是光靠主观愿望就能做到的,还得有其他的辅助设施、配套条件跟上,才能实现。市人家中穷得朝不保夕,仅靠一个拾来的鸡蛋显然是无法“扩大再生产”的。所以他的十年发家的美梦被作者嗤为“妄心”。更加可笑的是,“穷斯滥矣”的市人,已经做起十年后娇妻美妾、僮仆成群的富人梦,暴露出了其贪婪而又腐化的丑恶面目。以至于激起了好妒的妻子的愤怒,一掌将鸡蛋打碎,从而也打破了他发家致富的美梦。

接下来写市人殴妻并告官也是十分精彩的。市人的猴急,妇人的自辩,官司的幽默,各各鲜明如画,亦令人忍俊不禁。文章从庄周关于“早计”的说法引入故事,但早计与妄心实应加以区别。见卵求夜,如果假以必要的条件,是可以实现的,并非毫无根据的妄想。其实,市人的发家计划,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资本主义商品经济思想的体现。他拾到一个蛋,没有想到吃掉,而首先想到将它作为扩大再生产的“资本”,如果真能借邻人之母鸡孵出小鸡,再解决饲料问题,未必不能以小滚大,将本求利,达到自己的目的。因此,他的“早计”并非妄想,也不可笑,更何况他并不想通过“跃进”一蹴而就,而是作了十年长期打算呢。问题是他动机不纯,方法又错,终于落得可笑下场。

末段的感慨和议论,体现了作者一定的悲观和虚无的思想。他认为现实都令人把握不住,形同虚幻,未来更是无法预料,因此,他对于世上像市人这样“妄意早计、希图非望者”的人事表示了非议的态度。这是晚明社会黑暗动**,士人看不到前途的一种折射,也是文章深刻含义的所在。

【补充说明】

袁宏道为江盈科的《雪涛阁集》作的序中说,江“才高识远,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其言今人之所不能言与所不敢言者”,其文“超逸爽朗,言切而音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