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绿衣人传

（明）翟佑

天水［1］赵源，早丧父母，未有妻室。延 ［2］间，游学至于钱塘［3］，侨居西湖葛岭［4］之上，其侧即宋贾秋壑［5］旧宅也。

源独居无聊，尝日晚徙倚［6］门外，见一女子从东来，绿衣双鬟，年可十五六，虽不盛装浓饰而姿色过人。源注目久之。明日出门，又见。如此凡数度，日晚辄来。源戏问之曰：“家居何处，暮暮来此？”女笑而拜曰：“儿家与君家为邻，君自不识耳。”源试挑之，女欣然而应。因遂留宿，甚相亲昵。明旦，辞去，夜则复来。如此凡月余，情爱甚至。源问其姓氏居处，女曰：“君但得美妇而已，何用强知？”问之不已，则曰：“儿常衣绿，但呼我为绿衣人可矣。”终不告以居址所在。源意［7］其为巨室妾媵，夜出私奔，或恐［8］事迹彰闻，故不肯言耳。信之不疑，宠念［9］转密。

”一夕，源被酒［10］，戏指其衣曰：“此真可谓‘绿兮衣兮，绿衣黄裳’者也［11］。”女有惭色。数夕不至。及再来，源扣之［12］，乃曰：“本欲相与偕老，奈何以婢妾待之！令人忸怩而不安，故数日不敢侍君之侧。然君已知矣，今不复隐［13］，请得备言之。儿与君旧相识也，今非至情相感，莫能及此。”源问其故，女惨然曰：“得无［14］相难乎？儿实非今世人，亦非有祸于君者，盖冥数［15］当然，夙缘未尽耳。”源大惊曰：“愿闻其详。”女曰：“儿故宋秋壑平章［16］之侍女也，本临安良家子，少善弈，某年十五，以棋童入侍。每秋壑回朝，宴坐半闲堂［17］，必召儿侍弈，备见宠爱。是时君为其家苍头，职主煎茶，每因供进茶瓯，得至后堂。君时年少，美姿容，儿见而慕之，尝以绣罗钱箧，乘暗投君，君亦以玳瑁脂盒为赠。彼此虽各有意，而内外严密，莫能得其便。后为同辈所觉，谗于秋壑，遂与君同赐死于西湖断桥之下。君今已再世为人，而儿犹在鬼录，得非命欤［18］？”言讫，呜咽泣下，源亦为之动容。久之，乃曰：“审若是””，则吾与汝乃再世因缘也，当更加亲爱，以偿畴昔［20］之愿。”自是遂留宿源舍，不复更去。

源素不善弈，教之弈，尽传其妙，凡平日以棋称者，皆不能敌也。每说秋壑旧事，其所目击者，历历甚详。尝言秋壑一日倚楼闲望，诸姬皆侍，适二人乌巾素服，乘小舟由湖登岸，一姬曰：“美哉！二少年！”秋壑曰：“汝愿事之耶？当令纳聘。”姬笑而无言。逾时，令人捧一盒，呼诸姬至前曰：“适为某姬纳聘。”启视之，则姬之首也。诸姬皆战栗而退。

又尝贩盐数百艘至都市货之，太学有诗［21］曰：

昨夜江头涌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鹾［22］；虽然要作调羹［23］用，未必调羹用许多！

秋壑闻之，遂以士人付狱，论以诽谤罪。

又尝于浙西行公田法［24］，民受其苦。或题诗于路左云：

襄阳累岁困孤城，豢养湖山不出征［25］；不识咽喉形势地，公田枉自害苍生。

秋壑见之，捕得，遭远窜［26］。

又尝斋云水［27］千人，其数已足，未有一道士，衣裙蓝褛，至门求斋。主者以数足，不肯引入。道士坚求不去，不得已于门侧斋焉。斋罢，覆其钵子案而去。众悉力举之，不动；启于秋壑，自往举之，乃有诗二句云：“得好休时便好休，收花结子在漳州［28］。”始知真仙降临而不识也。然终不喻漳州之意。嗟乎，孰知有漳州木绵庵之厄［29］也！

又尝有梢人泊舟苏堤［30］，时方盛暑，卧于舟尾，终夜不寐。见三人长不盈尺，集于沙际，一曰：“张公至矣，如之奈何？”一曰：“贾平章非仁者，决不相恕。”一曰：“我则已矣，公等及见其败也！”相与哭入水中。次日，渔者张公获一鳖，径二尺馀，纳之府第，不三年而祸作。——盖物亦先知，数［31］而不可逃也。

源曰：“吾今日与汝相遇，抑岂非数乎？”女曰：“是诚不妄矣！”源曰：“汝之精气，能久存于世耶？”女曰：“数至则散矣。”源曰：“然则何时？”女曰：“三年耳。”源固未之信。及期，卧病不起。源为之迎医，女不欲，曰：“曩固已与君言矣，因缘之契，夫妇之情，尽于此矣。”即以手握源臂而与之诀曰：“儿以幽阴之质［32］，得事君子，荷蒙［33］不弃，周旋许时。往者一念之私，俱陷不测之祸，然而海枯石烂，此恨难消；地老天荒［34］，此情不泯［35］！今幸得续前生之好，践往世之盟，三载于兹，老愿已足，请从此辞，毋更以为念也！”言讫，面壁而卧、呼之不应矣。源大伤恸，为治棺榇而敛之。将葬，怪其柩甚轻，启而视之，惟衣衾钗珥［36］在耳。乃虚葬于北山之麓。源感其情，不复再娶，投灵隐寺出家为僧，终其身云。

（见《剪灯新话》）

〔1〕天水：治所在今甘肃竹天水市。 〔2〕延 ：元仁宗年号，公元一三一四——一三二○年。 〔3〕游学：外出求学。钱塘：今浙江省杭州市。 〔4〕葛岭：西湖北部山名，传说晋代葛洪留在这里炼丹学道，因而得名。 〔5〕贾秋壑：即南宋奸相贾似道，因他家中有秋壑堂而得名。 〔6〕徙倚：徘徊。 〔7〕意：猜想。 〔8〕或恐：大慨害怕。 〔9〕宠念：宠爱和思念。 〔10〕被酒：喝了酒。 〔11〕“绿兮”二句：出自《诗经·邶风·绿衣》。过去认为是妾居夫人之位、尊卑失序的比喻。因为古时黄是正色，用来做衣服；绿是间色，用来做下裙；现在绿衣而黄裳，是上下的颠倒错位，所以绿衣女听了不高兴。 〔12〕扣：同“叩”，询问。 〔13〕不复隐：不再隐瞒。 〔14〕得无：大概不会。 〔15〕冥数：迷信说法：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 〔16〕平章：代行宰相职务。 〔17〕半闲堂：贾似道宅中的堂名。 〔18〕得非命欤：岂不是命该如此。 〔19〕审若是：真的这样。 〔20〕畴昔：过去。 〔21〕太学有诗：太学生曾写了一首诗。这首诗为宋代诗人史嵩所作，字句略有不同。 〔22〕鹾（ｃｕō嵯）：盐。 〔23〕调羹：调和羹汤，意作汤菜的调味品。 〔24〕浙西：浙江省西部。公田法： 一种强制征购土地的办法，景定四年（1263）由浙西转运使吴势卿等提出，经贾似道奏准皇帝后施行。 〔25〕“襄阳”二句：指贾似道在襄阳围困的危急时刻不顾国家民族利益，而在西湖葛岭大兴土木安于**乐的行为，可参看《宋史》本传。 〔26〕遭远窜：被流放到边远地方。 〔27〕云水：僧道。 〔28〕收花结子：比喻人生的结局。漳州：今福建省漳州市。 〔28〕木绵庵之厄：指贾似道被贬谪，经过漳州木绵庵时，被监押官郑虎臣杀死一事。 〔30〕梢人：艄公，划船的人。苏堤：指西湖苏堤。 〔31〕数：定数。迷信说法，认为定数难逃。 〔32〕幽阳之质：即鬼魂。迷信说法认为人死后住在幽暗的阴间地府。 〔33〕荷蒙：承蒙。 〔34〕地老天荒：与“海枯石烂”都是形容时间之久，表示意志之坚。 〔35〕不泯：不灭。 〔36〕钗珥（ěｒ耳）：泛指首饰。珥，女子的耳饰。

瞿佑（1341—1427），字宗吉，号存斋，钱塘（今杭州）人。做过几任小官，后因作诗贾祸，被长期贬谪。一生着作甚多，《剪灯新话》是他的一部文言小说集，在明代小说创作中有较大影响。鲁迅说它“文题意境，并抚唐人，而文笔殊冗弱不相副，然以粉饰闺情，拈掇艳语，故特为时流所喜，仿效者纷起，至于禁止，其风始衰”。

《绿衣人传》借人鬼之恋，表达了处于被压迫的男女对于自由婚姻的向往以及为此所遇到的困难和付出的沉重代价，对奸臣贾似道的残忍、专横作了很好的揭露，借诗歌对他进行政治上的鞭挞，只起点缀作用，略显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