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历史永远成为历史
读书应该是一种享受,但有时却往往令人沉痛。
我读《三千年文祸》,就总有一种沉痛感。一般我是不会去主动“自讨苦吃”的。其起因竟非常偶然。原来作者谢苍霖同志在《新民晚报》上看到一篇书评文字,主动寄了书来,说让我看看。书名挺吸引人,封面也别有味道,那迭印在一页页“禁书”书影上的雍正皇帝的朱批,杀气腾腾的,似乎让人闻到了血腥气。打开一看,文字竟很好读,说是“文祸史”,其实是一个个的“文祸”故事的联缀,连着读,跳着读,都无大关碍。所以,虽然沉痛,还是读完了它。
作者说,他所写的“文祸”,“泛指各类语言文字之祸,主要为通常所说的文字狱以及疏谏之祸、科场案等”,始自孔子诛少正卯,终于清末的《苏报案》,为时三千年,“文祸”数百起,(但严格说来,有些是算不得“祸”而称之为“案”似乎更恰当些),让我们看到了“从孔夫子到孙中山”的中国历史上不那么光彩却也值得总结的另一面。
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即如浯言文字,发明出来无疑有利于人们的交流,但是,对于某些并不希望人们交流甚至害怕交流的人来说,它就成了可怕的东西。所以就有了以文贾祸的事件。采风、纳谏,本来也是一件好事,但是,对于并不想真正实行的人来说,它就成了很奇怪的东西:说是要说的,做是不做的。谁要是傻乎乎地真要他实行,于是就会有“文祸”,而且出了“文祸”之后,他口头上也还要说。《三千年文祸》给读者看到的就是这样一部“奥妙无穷”的沉痛史。
以前,说到“文字狱”,人们多半从龚自珍的“避席畏闻文字狱,着书只为稻粱谋”想到清代。但读了《三千年文祸》之后,人们至少可以有两点“修正”:一是,“文字狱”是“古已有之”,不过“于‘清’为烈”罢了;二是清代,其实也是各代皇帝有所不同的。/顷治时,文人“声名转大忧方始,文网多繁梦未安”,而康熙朝50多年,却文网有所放松,接着就是雍正的刻薄“创造”,乾隆的在数量和质量上的登峰造极,以后则小有余波。作者认为,“乾隆文字狱集古代文字狱之大成”,士民因文致祸的原因大致有五:一、反清排满;二、“僭妄”犯讳;三、泄愤谤时;四、“妖言”惑众;五、炫才邀恩。对于前四类罹“祸”者,我多少都有点沉痛感,惟独对最后这种人,却有些幸灾乐“祸”。譬如雍正时太常寺卿邹汝鲁写了一篇拍马的《河清颂》,不料拍到了马腿上,被革职并“劳动改造”,我就很高兴他的倒霉,甚至希望“祸”得他更厉害一点才好。对乾隆时的王肇荃献谀诗案等,也是如此。
令人深思的是“集大成”的乾隆,“修书”也很“积极”,现在我们当作宝贝的“四库全书”,是他在查缴销毁十多万部书之后,又亲自指挥删改增补才弄出来的,以至于鲁迅有“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之语。在这场“伟大”的“运动”中,谁知道消灭、掩盖、篡改了多少“文祸”呢?仅就十多万部古书被毁、三千多种被收书的被乱改乱补来说,岂不是比死人更厉害的“文祸”吗?
据作者说,他写这本“文祸史”还是鲁迅“布置”的任务,但毕竟是黑暗面太重,所以,我希望一般读者不要去读它。
我还庆幸:幸亏这些都是历史,并且希望它们永远只是历史!
(《博览群书》199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