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作者1
11. 论作者
我希望中国快点产生专门学者。所谓专门学者,并非增加“贵族的”阶级,摆点臭架子,乃是发展个性,就其性之所近,择一专业,极深研究,务必得到精粹。不为势力所诱,不为外界所迫,强毅坚忍,聚精会神,忠实于他的专业,然后以其所得,贡献于世。庶几专才愈多,社会进步愈速。
(《全》#1,195~196页,1920年9月)中国“无所不专的专家”所以遍地皆是,阻碍真正事业的进步,他们本人不自量,无自知之明,及好出风头,固然是自己害自己,而社会却也不能辞其咎,因为一个人无论你专了什么,一旦成了什么名人,社会上人便当你是万能。这里请你做校董,那里请你做董事;你的文章尽管狗屁不通,有人争先恐后的请你做序文;你的字尽管写成鬼样子,有人争先恐后的请你题签;甚至包医花柳病的广告上,也要拉你写一个尊姓大名!
(《全》#4,722页,1929年7月)以着述问世的人,不对读者负责似乎是仅害了读者,其实还是害了自己,因为他好像一与世人见面,就把自己嘴巴乱打了一阵,将来的信用一毁无余了。
(《全》#5,454页,1929年8月)
此书(按: 指《锥指集》)为我国地质学家翁文灏先生所着,其最大优点在由专家用通俗的写法谈专门的知识,使不是专门研究该项专学的人看起来也能感觉兴味。
(《全》#3,268页,1930年12月)属于专门性质的文字,诚然只有专研该项专门学的人才感得到趣味,在一般读者往往不终篇而厌倦欲睡。但若以专家酌抽其专门知识而作饶有趣味的普通化的文字,对于一般社会便有很大的贡献。……记者编辑本刊,时刻不忘“启迪理智能力,增富知识见闻”。我觉得各种专家除在专学范围内各有其高深的贡献外,对于一般社会亦有其普通贡献的机会。
(《选》,301页,1931年5月)如把笔杆和枪杆分开来讲,这两件家伙实各有其效用,最要紧的是要看用的人为着什么目的用。倘为大多数公众的福利而用,都有效用;倘为一己的或少数人的私利而用,都没有效用。这是因为,无论笔杆或枪杆,它的最后胜利非有大多数民众公意为后盾不可,否则虽花言巧语,欺骗一时,作威作福,显赫俄顷,终必破产而后已。
(《全》#5,411页,1932年8月)革命事业的最后手段当然要靠枪杆,但却不能仅靠或全靠枪杆而轻视了笔杆。任何时代的革命事业,最初枪杆总是握在统治者的手里,握在革命者的手里就只有笔杆。况且革命事业如果真能成功,尤靠大众对正确的理论有深切的了解与信仰,在这方面的努力,“笔杆”在研究和宣传上的职责,只有驾枪杆而上之。
(《选》,25页,1933年4月)社会是一天一天地在前进着,有许多在从前认为是“专门化”的知识,也许到现在却应该是一般化了;我们要尽力使原来是“专门化”的,现在要在文字的写作技术上使它大众化起来,由此提高一般的知识水准。我觉得为大众的利益方面着想,以后任何专家都须特别注意到这一点;一方面有他们各个的精深的专家的研究,一方面却须训练他们自己能把专门的知识用通俗的方法灌输于大众。
(《选》,34~35页,1935年11月) 我那时从沈永癯先生和朱叔子先生所得到的写作的要诀,是写作的内容必须有个主张,有个见解,也许可以说是中心的思想,否则你尽管堆着许多优美的句子,都是徒然的。我每得到一个题目,不就动笔,先尽心思索,紧紧抓住这个题目的要点所在,古人说“读书得间”,这也许可以说是要“看题得间”;你只要抓住了这个“间”,便好像拿着了舵,任着你的笔锋奔放驰骋,都能够“搔到痒处”,和“隔靴搔痒”的便大大的不同。
(《全》#7,138页,1936年11月)常有青年朋友写信问起写作的秘诀,其实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新闻记者,写的不过是平凡的新闻记者所写的很平凡的东西,说不上什么作家,所以对于这种问句,很感到惭愧。不过就我很平凡的写作的一点经验说,觉得在初学方面最重要的不外两点: 一是写的技术,二是写的内容。简单说起来,所谓写的技术,是能够写得出自己所要说的话,也就是能够达意。所谓写的内容是有话说,也就是有什么意思或意见要说出来。
(《全》#7,139页,1936年11月)我们在初学的时候,要想增进自己的写的技术,便要注意多看自己所喜欢看的书。
我当时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我所看的书,当然不能都背诵得出的,看过了就好像和它分手,彼此好像都忘掉,但是当我拿起笔来写作的时候,只要用得着任何文句或故事,它竟会突然出现于我的脑际,效驰驱于我的腕下。我所以觉得奇怪的,是我用不着它的时候,它在我脑子里毫无影踪,一到用得着它的时候,它好像自己就跑了出来。我后来读到了心理学,觉得这大概就是所谓潜意识的作用吧。无论如何,我在当时自己暗中发现了这个事实,对于课外的阅读格外感觉到兴奋,因为我知道不是白读白看的,知道这在事实上的确是有益于我的写的技术的。
我觉得我们在阅读里既有着这样潜意识的作用,对于所选择的书籍的文字(这仅就写的技术方面说,内容当然也很重要),要特别注意。例如有些文字,尤其是所谓直译的文字,写得佶屈聱牙,几十个字一停的长句,看得多了,也要不知不觉中影响到一个人的写作的技术,写出来的东西也使人看了不懂,或似懂非懂,使人感觉头痛!
(《全》#7,140~141页,1936年11月)我每到书店或旧书摊上去东张西望着,看到书目引我注意时,先在那里看它几页,称心才买,否则就要和它永诀。有些所谓作家,你虽然东看到他的大名,西也看到他的大名,但是也许买到他的大作来看看,却不免感觉到硬着头皮看下去也看不懂,或是味同嚼蜡,看着就想睡觉!
(《全》#7,141页,1936年11月)我觉得写作在初学方面最重要的不外两点: 一是写的技术,二是写的内容。这两点虽同是不可少的,但是第二点似乎比第一点还要重要。
(《全》#7,142页,1936年11月)我从这里又得到一个教训,就是我们要写自己所知道得最清楚的事情,尤其是实践或经验中感到最深刻印象的事情。
(《全》#7,143页,1936年11月)做文章和做人实在有着密切的关系。做了一个要不得的人,原来能写很好文章的,到了那时写出来的也要变成要不得的东西。这也许是因为好的文章不仅是有着好的写的技术,同时也离不开好的写的内容。而且还有一点似乎奇特而却也是事实的: 那便是内容的要不得往往也要影响到写的技术,因为只有理直气壮的内容才写得好,否则扭扭捏捏,不能遮掩它的丑态!
(《全》#7,146页,1936年11月)正是因为他(按: 指杜重远)富有实践的经验,不是为做文章而做文章,所以他的作品感人特别地深,使读者得到的益处特别地厚。
(《全》#6,725页,1936年11月)宣传措辞当然须力求通俗化,这要看各地的文化水准而定,在甲处嫌深的,也许在乙处倒是浅易,只得照你本乡的情形酌定。(答翟思庸)(《研究》#3,9页,1937年9月)就寻常的情形说,每遇什么纪念日,拿起笔来做一篇“应时”的文章,实在是一件最乏味的事情。
(《全》#8,108页,1937年10月)我向来有所写作,都偏重于事实的评述;关于理论的介绍,这本译述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虽则理论和事实本来就不能截然分离的。依我个人看来,——也许是由于我向来工作的性质或方向,——评述事实似乎比介绍理论来得容易些,尤其是比用翻译来介绍理论来得容易些。因此,我在译这本书的时候,时刻注意的是要尽量使读者看得懂;倘若更能进而使读者感觉到不但看得懂,而且觉得容易看,看得有趣味,那更是我的莫大的愉快!同时被羁押的老友李公朴先生听到了我的这个愿望,在我看完第一次校样的时候,他自告奋勇,说他愿“代表”未来的读者,仔细替我再看一遍;每遇有他认为不很容易懂的地方,无论是一字一句一段,都很热心地提出“质问”,我也很虚心地领教,认为有修改必要的时候,就尽量修改。我在这里应该很诚恳地谢谢李先生。
(《全》#14,175页,1937年10月)初学写作的人,最好从记事文入手,尤其是宜写自己所熟悉的事物或经验,因为描写自己所知道得最清楚最深刻的材料,容易写得好;初学写作的人,不宜于即写论文,因为论文要写得好,关于正确的理论,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判断,都需要有较长时间的积蓄和训练的。
(《全》#8,8页,1938年1月)写作在练习,练习的方法,一方面多看有益的书报,多贮蓄思想,多尝试写作。关于这方面,拙作《经历》一书略有论及,也许可供参考。
(《全》#8,8页,1938年1月)初学写作的人,投出去的稿子往往总是退回来,或则好像石沉大海,无影无踪,这是很平常不足奇的情形。你如果看看世界上名作家的传记,可以看到他们几于每个人都经过这样的一个阶段。最重要的是在自己能否逐渐有进步,暂时的挫折是不足虑的。
(《全》#8,15页,1938年2月)写作与原来的业务不一定要分开,而且反可运用原有的经验,增加写作内容的丰富。只须有敏锐深刻的观察力,加上基本的认识与写作的技能,在任何职业的队伍中都可产生好的作家。
(《全》#8,331页,1938年12月)一个作家像高尔基,他的写作技能的素养也在他平日对于名着的博览精读,浸润已久,然后用时俯拾即是,左右逢源,这一点是有志写作者所宜特别注意。
(《全》#8,332页,1938年12月)初作不一定就作得好,最初投稿往往碰壁,这也是几于每个作家都遇到过的难关,要诀固在再作充分的培养,也在硬着头皮继续努力下去。
(《全》#8,333页,1938年12月)一个优秀的作者,必须具备的条件是,正确的理论基础,敏感的思想和充实的生活经验。要使写作技术进步,则可多读成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