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遐寿
前读孙犁《书衣文录》,犹记得《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书衣文字,“今日下午偶检出此书。其他关于鲁迅的回忆书籍,都已不知下落。值病中无事,粘废纸为之包装。并想到先生一世,惟热惟光,光明照人,作烛自焚。而因缘日妇,投靠敌人之无聊作家,竟得高龄,自署遐寿。毋乃恬不知耻,敢欺天道之不公乎!”则知堂另一笔名“遐寿”自然就印象深刻了,而其来历,恐极少为人所知。新近的每年一度的上海图书馆年展,展出明至当代名人手札三百余通,其中有一封周作人一九五〇年十月致康嗣群的信,夫子自道,述其因缘,当是弥足珍贵的资料了。上图消息云:
在近代作家中,周作人绝对算得上是笔名繁多的一位,他自己也承认:“我的别名实在也太多了,自从在书房的时候起,便种种的换花样,后来看见了还自惊讶,在那时有过这称号么?”(《知堂回想录》)其中,“寿遐”一名是大家所熟知的,源出《诗经·大雅·棫朴》“周王寿考,遐不作人”句,和本名“作人”同出一典。后来,周作人将“寿遐”易为“遐寿”,历来研究资料皆未详这一易名缘由,而周作人在写给康嗣群的这封信中正好述及此事:“笔名前用寿遐,近由方纪生为托陆和九刻一印,乃误为遐寿。方君拟请其重刻,但觉得篆文很有意思,且改刻缺少兴趣,难得刻好,故宁改字以从之也。”其实,中国本有“龟鹤遐寿”的成语,源自晋葛洪《抱朴子·对俗》中“知龟鹤之遐寿,故效其道引以增年”句,陆和九误刻很可能即因此;而周作人当时的处境也不容他太较真,故将错就错了之,成就了一则印坛轶事,亦为一有趣的文坛掌故。考周作人最早使用“寿遐”之名,在1948年8月《子曰》第3辑上发表《索隐》一文,其时,周作人尚在南京狱中。检《知堂遗存》下册《周作人印谱》,其中收录陆和九所制印仅两枚,除周作人在信中言及的“遐寿老人”外,尚有“周遐寿印”一枚,当为同时所篆。为周作人制印的陆和九是很早成名的书画家,对金石碑帖的鉴赏审定造诣也很深,在圈内素有“墨老虎大王”之谓,现在故宫博物院、国家图书馆收藏的很多精拓碑帖都钤有“曾在陆和九处”等印记,着作有《中国金石学》正续编、《文字学》、《中国古器物学》等。晚年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据传,陆和九的书画师法赵之谦,篆刻却渊源家学,传至他已有七代,风格静穆沉稳,尤擅竹印。他主要活动在北方地区,方纪生慕名托其制印当在情理之中。
可见知堂于生活的态度,并不就是十分苛刻的,所谓顺其自然地,艺术的生活的态度还是时有表现。至于“寿遐”之于“遐寿”到底有怎样的区别,在他似乎就不是十分的在意了。当然,为时难所迫,即使想有改正的心绪,恐亦是很难讲究的。将错就错,何尝不为一种生活的态度。耕堂于知堂,鄙视其人,认知则一,直至晚岁,态度亦少有缓解,则“遐寿”之名,亦为攻击之利器,而利器之来由,不须思量,实可悲而可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