裆中物

就文章的题目来说,准确点应该写作“裤中物”或“衣裤中物”,然而按照汉语的习惯,“裆中物”更通俗,也更痛快淋漓一些。陕西关中一带的方言说某人“扎势”,就说:“装的跟棰子一样。”“棰子”约定俗成就是指男性的“裆中物”。不过这实在是一句低俗恶俗粗俗俗不可耐的话,让人恶心。文章还得从刘伶做起。《世说新语》“任诞门”中有则故事说刘伶经常纵酒放任,有时脱掉衣服呆在家里,有人看见了,讥笑他,他却说:“我把天地作为房屋,以房室为衣裤,各位先生为什么钻进我的裤子里来?”

读过《西游记》的朋友一定还记得第三十六回中孙悟空说的话:“若以老孙看时,把青天为屋瓦,日月作窗棂,四山五岳为梁柱,天地犹如一敞厅!”何其相似,但刘伶的话更粗野。《晋书·刘伶传》中说刘伶个头不高,丑陋,纵酒,经常喝得一塌糊涂,也滑稽。有回喝多了和人发生冲突,人家挽袖挥拳要打他,他慢慢地说:“鸡肋不足以安尊拳。”那人笑着就停手了。还有就是他经常出门带一壶酒,后面让人扛铁锹跟着,说:“死便埋我。”似乎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他的传记不长,他写的有名的《酒德颂》就占了几乎一半的篇幅,《颂》中的部分语句就和前文引用《世说新语》故事中的语句的意思相近,故事中的话有所发挥。

刘伶字伯伦,是中国人心目中的酒鬼,“刘伶醉酒”的故事是有名的民间传说,现在还有好多酒店都用“伯伦不归”四字作招牌。他还是魏晋时期有名的“竹林七贤”之一,崇尚庄子的“无为”精神,因此官也做的不好。他的人格具有两面性,一方面是“贤”,一方面是“酒狂”,《傅雷家书》中有段傅雷先生的话:“近来常翻阅《世说新语》,觉得那时的风流文采既有点儿近古希腊,也有点儿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但那种高远、恬淡、素雅的意味仍然不同于西方文化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文明的时候会那么文明,谈玄说理会那么俊永,野蛮的时候又同野兽毫无分别,甚至更残酷。奇怪的是这两个极端就表现在同一批人同一时代的人身上。”我们有时也难免存在这样的困惑。

宗白华先生曾经说过魏晋时期是“人的自觉时期”和“文学的自觉时期”,人的自我意识中都有一种“宁作我”的思想倾向,追求个性是时代的潮流,正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所说的那样,“完全适应着门阀士族的贵族气派,讲求脱俗的气度神貌成了一代美的理想。不是一般的,世俗的,表面的,外在的,而是要表达出某种内在的,本质的,特殊的,超脱的风姿容貌,才成为人们所欣赏、所鼓吹的对象。”另外,魏晋时期又是我国历史上政治和社会最黑暗、最动乱的时期之一,人人自危,力求自保,在这种情况下,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多面人,有官场撕杀的,有隐逸山林的,有疯癫狂怪的,等等,刘伶就是以酒乱性的典型人物。喝酒也是当时社会的一种风气,但酒也仅仅是一种寄托而已,因而宋人叶梦得说:“晋人多言饮酒,至于沉醉,未必真在乎酒。盖时方艰难惟托于酒,可以疏远世故而已。饮者未必剧饮,醉者未必真醉耳!”

自己心里有许多不情愿,还须选择适当的方式发泄出来,在社会的大环境中求得生存,一方面不丢失自我的真我个性,另一方面还要顶住外界的压力,在这样的矛盾中,人格扭曲的现象就十分普遍。真醉与假醉外人看不清楚,长期下来自己也会糊涂的。

刘伶视“先生们”为“裆中物”这种狂怪举动,现在看来就不必奇怪了,是有些粗野的浪漫主义色彩,但他确实以这种方式保全了自己,因而《晋书·刘伶传》最后四字是“竟以寿终”,对于刘伶,真如庄子所说的无用之木反而长寿了。

原文

【任诞23·6】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