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话是大文章

你我就象牛郎织女一样相隔相离,我想着你,手里摆弄着梭子,却无心织布,织机声打在心上,眼泪哗哗地流。银河清浅,相距能有多远呢,一水之隔,你我却只能想望,连话也说不成。这是我读《古诗十九首》的第十首《迢迢牵牛星》时,心里这样读的。原诗是:“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袁行霈在解读这首诗时,说诗的作者是以第三者的视觉看牛郎织女星的,我以第一人称读了。

《古诗十九首》,首首都是好诗,好就好在谁谁都能读懂,谁谁都要心动。诗的内容,多是游子思妇悲伤的话,曲曲是人生的悲歌。它们的作者弄不太清楚了,但诗歌的创作年代大致却可以确定在东汉桓、灵之世,诗风有些小的差别,也不能算是一人一时的作品。历代的人们都非常喜欢它,到现在有将近一千八百年了,梁钟嵘《诗品》把它列为上品,位居榜首,明胡应麟《诗薮`五言》说它:“诗之难,其《十九首》乎!蓄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意愈浅愈深,词愈近愈远。篇不可句摘,句不可字求。”“故能诣绝穷微,掩映千古。”但我还是佩服谢榛《四溟诗话》中说它的话,“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家常话才是大文章。

早年读刘邦《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就有家常话的味道。高祖平定天下回故地沛县和乡亲们喝酒击筑喊出来的,随意得很,就流传下来了。还有项羽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在四面楚歌的困境里,呼喊着自己的宝马和美人,也还是家常话。两歌的气象完全不同,十年前读《史记》,看到项羽、高祖本纪时,我就注意到一个细节,同样是“观秦皇帝”,高祖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而项羽则说:“彼可取而代也!”吓得项梁捂着他的嘴说:“毋妄言,族矣!”要灭族的。个人的气象也是不同,西哲有云,性格即命运,信乎?

沈德潜选《古诗源》,我读了好多文学作品以后才觉着它的好,几千年前的古人随便念叨几句,都成了好文章。你看首篇《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说得多好。还有明归有光《项脊轩志》中的“儿寒乎?欲食乎?”六个字,都要让人泪飞顿做倾盆雨的。

家常话是大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