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结婚与《记丁玲女士》

沈从文还没有等到胡适的回信时,却得到了丁玲被捕的消息。果然是那位爱她的冯达出卖了她,沈从文的忧虑成了现实。

就在沈从文与张兆和在苏州订婚时,丁玲与冯达搬到北四川路昆山花园。这里作为一个地下党的联络点,使丁玲开始了一种新的很有意义、又充满风险的生活。

遗憾的是,这样的生活还刚刚开始,冯达就被国民党政府抓去了。受审中,开始他还竭力分辩,说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跟共产党没什么关系。当敌人提出要到他家去看看,以证明他不是共产党时,他尽力地拖延了一下时间,就抱着侥幸的心理供出了北四川路昆山花园——这个地下党的联络地点。

丁玲很快被逮捕,并与冯达关在一起。看着冯达赌咒、骂自己、承认犯了罪、连累别人、是个不可饶恕的人,但死不承认自首,反复申言自己没有自首的念头。丁玲默然无语,她想到了沈从文那句忧虑的话。对于冯达,丁玲曾在《魍魉世界》中说过这样一段话:

“谁知就在这寂寞孤凄的时候,冯达走进了我的生活。这是一个陌生人,我一点也不了解他。他用一种平稳的生活态度来帮助我。他没有热,也没有光,也不能吸引我,但他不吓唬我,不惊动我。他是一个独身汉,没有恋爱过,他只是平平静静地工作。”

如果,当时的丁玲真能享有平静工作的生活,或许她的选择是对的,但在那样的1933年,蒋介石正竭尽全力要剿灭共产党的年月,她这个共产党员,又怎么可能有“平静”二字!

丁玲是1933年5月14日被捕的,逮捕她的是国民党中统特务。当时的丁玲在社会上已经很有声望,加上鲁迅、宋庆龄等国内外进步人士的大力营救,国民党当局一时不便对她下手,就将她转移到南京,秘密地软禁起来。

自已并不想投入革命中的沈从文,闻讯老朋友被捕后,5月23日,他在蔡元培、杨铨等三十八位文化界知名人士为营救丁玲和潘梓年而给国民党政府行政院的电报上具名,要求释放丁、潘二人。

丁玲的被捕使沈从文既悲痛又愤怒,在不安地等待消息中,5月25日,他挥笔写下了《丁玲女士被捕》一文,寄给胡适在北平主编的《独立评论》杂志。

文章历数国民党绑架、暗杀胡也频和丁玲以及用石灰袋子套头处决二百多名异己的残暴罪行,大声斥责国民党政府对共产党“采用非常手段去扑灭他,残酷到何种程度”,这只会“自促灭亡,毫无其它结果”。愤激之情,溢于言表,表达了一个有正义感作家对国民党的暴行的抗议。

胡适编发这篇文章时,应沈从文为丁玲被捕一事多方去说说的请求,特致电时任上海市长的吴铁城。

“报载丁玲女士被捕,并无其事。此间凡一切反动案件,不解中央,即关地方法院,万目睽睽,决不敢使人权受非法摧残。”

胡适将吴铁城的这些强辩的原文与沈从文《丁玲女士被捕》一文同时刊出,沈从文见了之后,当天又赶写出《丁玲女士失踪》一文:

“然事实上则人已被捕,且由非法律手续捕去。十几天前,她曾从另一人传出口信:‘我已被人诱捕,不自由。’”

除去向公众澄清事实,以正视听,沈从文还在文章中警告当局:“政府应当明白,尽把一些稍有生气的青年作家捉去秘密解决,是不成的。”

在暴政时期,一个文人的愤怒,也只能就是愤怒,悲愤的沈从文救不了丁玲,只能靠一支笔来写些与她有关的文章。

6月,沈从文以丁玲死难的传闻为背景,创作了小说《三个女性》。小说中的人物孟柯,与丁玲的处女作《梦珂》谐音,即指丁玲。为了对丁玲不能忘却的纪念,沈从文又开始撰写长篇传记作品《记丁玲女士》。

在《记丁玲女士·跋》里,沈从文把胡也频的失踪与丁玲的失踪联系起来:

“我们皆不应当忘记,这两个作家,是在中华民国党治独裁的政体下,因个人政治思想与政府相左,两年内先后突然宣告失踪的。”

他热情地呼吁读者:“你们若知道沉默是你们的耻辱,你们就应当用各种抗议方法,来否定这个现象。”

这篇文章,发表在9月23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上,措词尖锐、抨击猛烈,为当时报刊罕见。

在沈从文为丁玲着急、愤怒的同时,被秘密绑架的丁玲也正想方设法与他联系。从上海转移到南京之后,丁玲给沈从文写过一封信:

“一旦我遭遇不测,希望你能代为照看我和也频的孩子以及她的母亲。”

信中这样的话语,充满了丁玲对沈从文的信任,只可惜,这封信当时被特务扣留,沈从文并不知道,多方呼吁,八方打听之后,沈从文还误以为丁玲被害。

“一面是凡用笔对政府表示不平的年青人皆有凭空失踪的可能,一面是另一方面同样手段的报复,中国还成个中国不?”对国民党抓捕,甚至杀戮作家的恶行,沈从文愤慨地质问:

“政府既尽作胡涂事于前,就不能禁止年青人作胡涂事于后,恐怕作家尽全力提倡被治者与被虐待者用暗杀来对于政府行为作报复时,政治上将更多一重纠纷,中国也更多一种坏习气。有了这种纠纷,已发生这种坏习气,以后要和平处置,也就不大容易处置了。”

从人性的角度看问题的沈从文,一方面认为有才华的作家不应该去搞革命,对左翼革命文艺不满意,另方面更反感国民党的残酷镇压,认为“两方面实在皆作得极其愚蠢”。他实际上只是作为朋友来替丁玲和胡也频讨公道,情真意切、就事论事地发表自已的看法,因此也就没有过高地去称赞胡也频和丁玲的革命行动。

令沈从文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他自认为问心无愧、够哥儿们义气的一番努力,会在五十年后让丁玲觉得不快,成为他们友谊破灭而不可修复的原因。

1933年暑假到来时,沈从文果断地辞去青岛大学讲师的教职,应杨振声之邀,再回北平,与杨振声、朱自清、吴晗等一道,参加编辑了《实验小学国文教科书》,为使这套教材更好地落实他们对儿童教育及其改革的思想和观点,大家还亲自到师大附小去作实验。

一群在各自的领域里都已经非常有建树的文化人,在那样动乱的年代里,毅然地放弃许多可以名利双收的好事情,聚集在一起,来编写小学生的教材,所追所求的,不过是为了把中国的文化薪火延续下去!

沈从文一边忙碌着这么一件神圣的工作,一边忙里抽闲地替自己准备婚事,8月12日,程朱溪代他付了北平西城府右街达子营28号新居的7元定金,作为筹备与张兆和大婚的新居。

中国的财富,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无论是哪个朝代,很少有公平分配过的时候,更多的钱财,大都是聚集在那些善于经营、巧取豪夺者的手上。

沈从文虽说称得上一个文坛天才,又一直是那么地勤苦工作,从1925年以来每年都有五十篇左右的长短文章面世,只可惜他选错了行当,一个名作家的手上,是很难有多少积蓄的。

世上有许多非常棒的女人,她们结婚根本就不在乎什么金钱,张兆和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看到沈从文因结婚的花费皱紧了眉头,就一声不吭地去把自己一只戒指当掉。

张兆和的家是不缺钱的,父亲又是那样的开明大方,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支援他们一些,可是沈从文却说:“我们那儿有个习惯,儿女大了时,就不兴再花父母的钱,只能送了钱去孝敬父母。”

于是,沈从文写信给张兆和父亲,表示结婚不要家里给钱。张武龄见信后,十分高兴地向家里所有人夸奖这个未婚女婿:“做人就该这样!”

只是他没有想到,就在他夸奖女婿的时侯,他心爱的三女儿竟会去当一枚戒子。

看见张兆和带来一叠钱,沈从文吃惊了,待明白这钱的来源时,动情地说:“真难为你了,我没送戒指给你,还让你去当。好在《女人》差不多连载完了,到时有一笔稿费,我们就去把戒指赎回来。”

张兆和听了一笑,安慰说:“别在意,一枚戒指,身外之物。”

8月25日,小说《女人》开始在《申报·自由谈》连载,分17次到9月10日刊完。事后不久一次洗衣服时,张兆和发现了一张揉碎了的当票。原来沈从文拿了稿费却是忘了去取回那枚戒子。对于这种事,张兆和最多只是笑笑,而九妹一旦知道,必然会唠叨沈从文几句:“二哥,你怎么能这样啊!”

最后,沈从文哄不了九妹,总是张兆和出面,九妹才扔下一句话:“二哥,这回就原谅你啦,可不许有下次。”

沈从文态度非常认真地答应下来,但如果遇上什么“状况”,这样的事还是照常发生。

当时,婚前的沈从文还寄居在杨振声家,让他知道这件事之后,不仅马上给沈从文预付了五十元薪水,还以兄长的口吻责备道:“人家订婚都送给小姐戒指,哪有还没结婚,就当小姐戒指之理。”

1933年9月9日,是沈从文由成年男子晋升到丈夫的日子,这一年,他已经31岁,与张兆和的婚礼,在北平的中央公园水榭举行。

这天,沈从文穿一件张兆和给他刚卖不久的蓝毛葛夹袍,张兆和穿一件大姐在上海给她赶制的浅豆色绸旗袍。客人不是很多,大约有六十人,张家的大姐张元和、大弟张宗和、四妹张充和以及三叔张禹龄一家都来了,沈家到的有表弟黄村生、姐夫田学曾、九妹沈岳萌及玉姐夫妇,余下的,都是北方几个大学和文艺界的朋友。

婚礼似乎太过简单,没有仪式,甚至也没有主婚人,但却有诸多真心纵情的欢笑和情真意切的祝福。新房就一个小小的院落,正房三间外带一个小厢房。院里因有一棵枣树,还有一棵槐树,后来被沈从文称它为“一枣一槐庐”。

就在婚前刚把几件必需物件搬入“一枣一槐庐”的当天晚上,张充和发现一个小偷正在院子里解网篮,大声惊呼:“沈二哥,起来,有贼!”

听到惊呼的沈从文,顺手抄起一件“武器”高高举着大叫:“强盗,哪里走!”

在俩人的呼叫声里,一阵脚步响,小偷终于被震慑住了,吓得丢下网篮,爬树上房一溜烟逃去。

虚惊一场之后,俩人相互掸冠相庆,张兆和突然发现,沈从文刚才顺手抄起的“武器”,竟然是一把牙刷,忍不住一直笑得痛了肚皮。

用作新房的正屋,原本四壁空空,很快因沈从夫妻的入住填满了各种的书籍和沈从文近几年收罗的陶瓷漆器。只有那婚**,因罩了幅梁思成、林徽音夫妇送的锦缎百子图罩单,才显出些喜庆气氛。

因沈从文的那封信,加上张兆和的父亲本身就十分欣赏儿女们有独立精神,因此也就不客气了,娘家唯一留给张兆和的一份嫁妆,是一本王羲之的《宋拓集王圣教序》,这是当初张兆和读书成绩好,父亲欢喜时送给她作为奖励的。

然而,两情相悦的婚姻,实在能比过那千千万万的财富嫁妆,婚后幸福的生活,使得沈从文精神大振,才气更加逼人,一气呵成了诸多传世的经典之作。

巴金因事人没有来,却是给他们发了祝福“幸福无量”贺电。沈从文看了很高兴,给他回信时,照例邀请他来新家做客。

巴金对于意气相投的沈从文,为了彼此能相聚一聊,还真是有请必到,办完手中的事,也不管沈从文的蜜月期还刚刚开始,就在9月还没过完时,拎着个藤包,悠悠然地敲开了府右街达子营沈从文新家的大门。

新家不大,但非常安静,经张兆和的手一收拾,又变得非常整洁。这时候的巴金和沈从文,心里都涌动着一些想要表达的人生事相,这些个东西搅得他们灵动魂急,甚至不愿浪费一点时间去闲聊,就自顾自地攒足了力气,想把它们赶紧用文字展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