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林间有剌剌的声响,李天成惊觉起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脚步声!“谁?”李天成有些紧张,大声喝问,其实是在为自己壮胆。

“我,茹东升。”

茹东升爬上了烽火台,在李天成身边坐下来。没有寒暄,没有客套,茹东升说:“吃完晚饭后,我看见你往这山顶来了,现在夜深了,我是有些担心了,就来看看。”茹东升说完,为李天成披上一件工作服,说:“夜里山风大,小心着凉。”“谢谢老茹,还是你们有经验,我还真有些凉意呢。”

茹东升问:“现在咋样?心里拐过弯来没有?”李天成说:“好多啦。”

茹东升拍拍李天成的肩膀,说:“会好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阶段,当初来这里,都不适应,都有情绪。可是,后来慢慢就好了,再后来,有的人还舍不得离开呢。”

“舍不得离开?”李天成有些吃惊了。“是的,就说我吧,现在让我离开胡集,离开地质行业,去做别的工作,我还真不适应呢。” “为什么?能说说吗?”李天成问。茹东升笑笑,说:“就不说了吧,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有答案的。”

“哦?”李天成若有所思。

“能说说你吗?”李天成看着茹东升:“你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茹东升搓着双手,叹口气,说:“好吧,那就说说我?不过,我的故事平淡如水,没什么意思,讲讲就讲讲呗。”

茹东升指着东南那片天空,那里正星云密布。他说:“我的老家就在那片繁密的星空下面。我是江西人,吉安的,张队长是我的同乡呢。吉安是个有名的地方,出文人啊,历朝历代都出,宋代大文豪欧阳修和民族英雄文天祥都是我们那儿的。所以呀,我们老家很重视读书,我小时候,父母老是拿欧阳修文天祥的事对我讲,希望我将来做他们这样的人。希望我好好读书,将来从政,当为百姓办好事的好官。可是,我生不逢时,一切乱糟糟的,高考取消了。上大学,靠推荐,推荐的都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子弟。我祖父是当地有名的地主,推荐上大学我没戏,父母亲因此很绝望。我却不认命,我要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我开始结交大队小队的队长们,这些人说起来根正苗红,说个不恰当的话啊,在我看来,就是一些没有头脑、思维僵化、野蛮落后的人。但是,为了达到走出家乡为国效力的目标,我放下架子,去讨好巴结这些人,巴结这些掌握着决定有知识有文化人命运的大老粗们,尊严,面子,全都不顾了。我开始处处按照所谓的进步要求去表现自己,我埋头苦干,干农活,干重活,为他们宣传报道农业学大寨的意义,为他们刷标语,扛红旗,主动揭发检讨我的父辈祖辈剥削贫下中农的罪行。我终于获得了生产大队小队领导的好评,他们开始把我作为地主阶级孝子贤孙改造好了的典型宣传推广,大会发言,小会宣讲,成了县里的改造典型。机会终于来了,县里面奖励我这个有着文化基础的地主阶级孝子贤孙改造成了无产阶级阵线的典型一个上大学的名额。记得我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天,我们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关起门来,偷着哭,再偷着笑。我的家人终于吁了一口气,为了不把一生埋没在荒山野岭之间而要为国家出点力而付出的忍辱负重终于有了回报,天天扒拉着祖宗指桑骂槐对列祖列宗大不敬的不肖子孙的恶行终于有了回报。可是,县里面给我的指标是去成都地质学院读书。父母说:‘东升啊,知道为啥我们给你取名‘东升’吗,就是希望你如旭日升天,中兴茹家的家业,中兴国家啊。你读地质大学,可能不能够做官,成就不了列祖列宗的愿望,但是,将来为国家找矿藏,也是为国家出力做事啊!罢了!罢了!你去吧,孩子!’就这样,我就上了成都地质学院。再后来,我就来了胡集,就这样简单。”

李天成听得痴痴的,轻轻叹口气,说:“老茹啊,你还说你没有故事,你的故事不简单,很感动人啊!和你们一比,我倒是觉得我的人生太顺利、太简单了,简单得就像是一杯白开水。和你们的遭遇相比起来,我算是幸运的了。”

茹东升说:“也不能这样说,每个人都有曲折,有痛苦,有放弃,也会有收获,我们知道你的情况,你来到这里,付出和舍弃的东西比我们多啊!”

李天成想到了一个问题,就问:“老茹,你动摇过么?”

茹东升笑了:“怎么没有动摇过?我都逃跑过呢。”

“啊?逃跑过?”李天成笑了。

茹东升说:“我最初的痛苦比你还甚,你知道么,我当初想尽办法绞尽脑汁,甚至连人格人伦都舍弃了,除了想要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的想法外,还有一个最朴质的愿望,就是想要从艰苦的山村跳出去,跳出农门,离开农村这样的鬼地方。可是,当我来到胡集以后,特别是我从事实际工作知道地质工作者除了拿点工资之外还不如一个农民以后,我哭了,哭了三天三夜,不怕你笑话,我确实逃跑过,张队长把我追回来的,齐书记笑他是‘月夜追韩信’,那夜正有月亮呢。”

“这样啊?呵呵——”李天成又笑了

“不堪回首的心路历程啊。好了,这一页书翻过去了,现在也心安理得了。”茹东升抿着嘴唇,幽幽地说。

“理解,老茹,我理解。”李天成觉得和茹东升又近了一步。

“唉,”茹东升叹口气,接着说:“小李啊,你知道吗?邓长林的经历也算是曲折的。”

“我只知道他出身资本家,具体情况,倒不是很清楚。”李天成对于邓长林的了解仅此而已。

茹东升说:“他祖父是梅州的一个资本家,做海外贸易生意的,很有钱。解放以后,他的祖父和父亲去了香港,留下他和母亲在梅州,守着那些家产,虽然他们家里的房屋财产被政府没收了,但是,他们家并不缺钱,家里的生活还是很优裕的。邓长林这个人继承了祖辈的长处,经济头脑好,人很精明,善于谋划,是个聪明人呢。”

茹东升这么一说,李天成想起了修路的时候邓长林为自己出的那些主意。李天成暗暗惊奇,我们这支队伍有人才,藏龙卧虎啊。

李天成和茹东升在山脊上坐了很久,说了很久的话,作为这支队伍最重要的两个领头人,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两人站起身来,揿亮手电,一步一步下了山。

不见了李天成,队员们急了,四周尽是悬崖,黑灯瞎火的,队长不熟悉周围的情况,掉崖下了么办?去年长江队就有一位地质队员夜里掉下崖摔死了呢。再说,山里有野兽,伤着人了,么办?

两人回来了,大家围上来,高兴了,放心了。邓长林责备说:“小李啊,你刚刚到这山里,可不能瞎跑啊,到处是危险呢,你是队长,要带头。你去哪儿啦?大伙儿看不见你们,可着急啦。你个茹东升也是,大黑夜的,带着小李到处乱跑,又没个招呼,害得大伙儿着急,你也不懂得山里夜晚的危险么?”李天成知道自己不对,急忙对大家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让大家着急了!不关老茹的事,现在好了啊,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谢谢大家关心,今后一定注意!”

茹东升说:“我没有关系,我有山里面生活的经验,我有手电筒呢。好了啊,正好大家都在,我们就合计一下下一步的工作吧。”

有些队员刚睡下,听说要研究明天的工作,都起来了。大家来到李天成的床铺上,围坐在四周。

李天成对大家说:“汉江队把大家安排到胡集来,那就说明你们都是勘查行家,最起码是懂行的,都有两刷子,特别是老队员们,你们都是有多年勘探经验的同志,为了今后工作更好开展,你们要把好经验好做法贡献出来,运用到工作当中去。我是个新兵,你们可要为我多出主意,多提宝贵意见。”

黄建中说:“我代表老同志表个态啊,队长说的没有问题,只要是我们知道的,我们都贡献出来,不会保留。”

茹东升说:“大家知道,我们工作第一步,就是要选准钻探点,网状法布点也好,磁法选点也好,五点取样法也好,选择勘探点对于矿床乃至于矿藏的发现至关重要,虽然已经选好了点,但是,我们过去有很多遗憾,由于对地域的地质情况勘察分析不够,选点不准,结果错失了发现大型矿床的机会,汉西铁矿就是教训。过去我们这方面知识不够用,工作起来很吃力,现在好了,李队来了,他是这方面的专家,由他带着我们干,我们有信心!是不是啊,同志们?”

“是的,我们有信心完成任务。”大家都说。

李天成摆摆手,说:“大家千万莫这样说,我那点知识也只是皮毛,实践经验大家都比我强,今后互相学习,互相提高,把我们的任务完成好,这是我们共同期待的。”

这天晚上,李天成又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为什么会被录取到江城地质大学的原因。这个国家太缺乏高素质的人才队伍了,国家要最大限度地发现和培养人才,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为国所用,国家才能快速发展。当年自己填写的第二志愿可能被当成了倾心爱好地质事业的一种意愿或倾向,因此被不拘一格招人才了。李天成也想清楚了中南地质局要把自己派到汉江队,汉江队把自己派到胡集分队的原因,因为磷矿国家亟需,是重中之重的工作,胡集真的是工作的刀刃,这里亟需找矿人才。胡集分队的领导这么重视大学毕业生的原因就是希望大学生们把学到知识好好地用到为国家寻找矿藏的实践当中去,用到国家需要的地方去,用到胡集大峪口的磷矿勘查工作之中去,好钢真正用到刀刃上。

李天成感到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落在大家肩上,履行这种职责是国家人民的期待。国家希望由新中国培养的知识分子来担当国之重任,希望知识分子用自己的知识和智慧把国家撑起来。国家还很贫困落后,所有的知识分子应当为国效力,用自己所学来改变这种面貌,让国家走向强大,走向富强,让老百姓有个好日子,有个什么都不缺顺顺当当的日子,这是知识分子的责任。李天成明白这些道理。

李天成现在亟待要做的,就是带好这支小分队,把国家交给的工作做好,早点出成果,多出些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