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今天的工作一如昨天,队员们心情却迥乎不同。女人在身边,这心情咋就不同了呢?女人们来了,得有个样子给她们看看,爷们不能掉架子哟。

又该抬着钻机上路了。男人们咬着牙关,持杠上肩,呐一声喊:“起!”,那钻机又悠悠起身了。队员们“一、二、三哪,一、二、三哪”地往前走,步子比昨天整齐稳健。

女人们不止一次看自己男人抬钻机,知道厉害,男人们持杠在肩的时候,女人们不再笑了,紧张的神色笔笔写在脸上,那是心疼闹的。男人们抬起了钻机,一步一步稳健往前走的时候,她们才又露出了笑容。

朝阳升起来,队员们迎着太阳走,金色的阳光照在爷们脸上,金灿灿光芒金灿灿闪动,女人们看着心动。女人们今天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的男人是如此强壮有力,是如此伟岸,如此有魅力。女人们心海泛起柔情的波涛。

女人们找些能拿上的东西扛上带上。跟在队伍后面走,空手可不成,得帮帮男人们,女人们肩上手上都是东西,衣服水壶毛巾烟盒……,拿上,帮自己的男人,女人们乐意。

男人们的号子声渐渐低沉了,汗珠子出来了,豆粒般大小,额头上、脸上、颈上、臂膀上,颗颗滚动滴落,金灿灿的阳光照耀,汗珠晶莹而耀眼。

行不上一里地儿,男人们的号子声越来越弱,再往前走,号子声被“吭哧吭哧”喘气声所代替,脚步声也越来越沉重。男人们觉得钻机越来越沉重,女人们觉得路越来越长。

看着自己男人一步一步往前迈进的脚步是那样的沉重而费力,女人们的心也沉重起来。男人脸上的汗珠“啪嗒啪嗒”落进女人的心里,打得女人们心房直震颤。女人们安静了,不再说笑了,默默跟在队伍后面行进。

女人们最怕钻机晃动。钻机晃动一下,女人们的心跟着晃动一下,那心哪,揪揪牵扯!男人们沉重的步伐声和急促的“吭哧”声让女人们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她们急忙上前,替自己的男人揩揩脸上的汗水。再后来,女人们揩完了自己男人脸上的汗,也顺便揩揩没有人关照的男人们脸上的汗,再后来,女人们就不再分谁是自己的男人,所有人脸上的汗都擦。

女人们看着男人们心疼,就在旁边搭把手,出把力,也好减轻男人的承重。

该歇歇了。行进的队伍一停下来,女人们一溜小跑到溪边,舀来干净的溪水,给男人们喝。趁这功夫,女人们赶紧为自己的男人揉揉背捶捶肩。男人们虽然累,脸上笑盈盈的,那笑容啊,和山谷间的山花有一比。

茹东升媳妇玉霞说:“东升啊,我身子比你强壮,再抬的时候,我替你抬吧。”茹东升急了:“要不得!要不得!爷们的事,哪有女人的份!”

玉霞的提议,立即得到所有女人的响应,她们纷纷嚷着要替男人抬一程。女人们说:“爷们太累了,我们哪怕是替他们抬几步也好啊!”

怎么能让女人们抬钻机!男人们不答应。启程了,女人们纷纷把住自己男人位置的木杠子,就是不撒手!一番争执,男人们拗不过,只好让她们试试。女人们学着男人的样子,也脆生生呐声喊:“起!”哟!还真的就抬起来了!她们迈开脚步“一二三哪,一二三哪”地走起来,男人们的心就被这脚步牵着,一上一下的,忐忑不安往前走。

这是一群壮观的队伍,这是绝对的地质特色。金色的爷们,花花绿绿的嫂子,抬着急需的设备上山去,一路号子一路歌,歌声响彻华中大地,飞出荆山楚水。

钻机终于运到了勘探点。钻机运到的时候,天又黑了。女人们的心却还留在阳光里,心中被成就感塞得满满的,还有什么比用自己的辛劳减轻自己男人的辛劳更让女人们开心满足的?

皮卡要回胡集了。老王喊道:“嫂子们,回程啰!”女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自己的男人,都嚷道:“不走!不走!我们照顾男人几天吧,他们不容易啊。他们这一生,啥时候好好享受过女人们的伺候呢!”老王一声口哨:“伺候?你们就留下来好好伺候吧!我可回去了,到时候难得回家别怨我啊!”“不怨你!不怨你!”女人们拉起自己的男人,不顾劳累,去搭自己的窝棚去了。

老王叹口气:“山上受苦啊!嫂子们,按照习惯啊,我七天后来接你们。”说完了,皮卡就发动了,“隆隆隆”回分队去了。

女人们来了,男人们就得在勘探点旁边另搭窝棚居住。这样做,是勘探队的惯例,大家都这么做,也就相沿成习。这几天,女人们跟着小分队行进,兔子岭山间的新道边上,出现了许多窝棚,一个一个,一溜一溜,蔚为壮观。这些窝棚人走后也不会拆掉,因为要留着今后备用,以后谁要是用到它,就随便用,也没有人计较什么。

皮卡来接女人们回去的时候,带来了分队拨给李天成小分队的帐篷,帐篷是刚刚从汉江队运回胡集的,虽然迟了些,还不算晚。大家一起动手,勘探点旁边铲出一块平场,扎好木桩,支起骨架,撑起帐篷。张晋带几个人,环绕帐篷四周挖出一道沟壑。李天成不知道为什么要挖沟,张晋说:“这样便于埋住帐篷角,又可以排水排油渍,帐篷内不湿。”

帐篷很快就起来了,长长的一顺溜。帐篷内,两排竹床铁床在帐篷里并列排开,中间是走道。大家终于有了暂时定居的地儿。窝棚里面的男人们也回到了帐篷里,原先的茅房留着,既住人又放置设备。

为防火患,伙房得另搭。在另搭的帐篷或木板房里,灶边上一块厚木板横在两块条石上,做案板。正中间也放两块条石,再在条石上面拼几块厚木板,够三十多人围坐,是小分队的餐桌。

设备上山了,帐篷架好了。“我们安居乐业了”,队员们互相打趣。今儿高兴,大家吵着嚷着要庆祝一下。李天成说:“应该的。”就让周保重师傅多准备些菜,再把随车带来的包谷杨梅酒拿出来,让大伙儿过过瘾。

“哎!哎!”周师傅满脸喜气,连连答应,准备饭菜去了。

周保重师傅不是山民中临时雇来的,他是昨天张晋在山脚下小村边碰见后带回来的。周保重在那儿卖榨菜,张晋给小分队采集给养,就与周师傅攀谈起来。周保重是个爱说话的人,不问自答,他说他是重庆人,会种菜,年轻时在涪陵呆过,特别会种榨菜,几年前从重庆来到利川,后来,又从利川来到钟祥。最近就在胡集山里边偷偷种些榨菜,腌制了,又偷偷在胡集或村落间卖些小钱过生活。胡集政府不去留意一个外乡人,税务所知道周保重的情况,同情他,睁只眼闭只眼,不收他的税钱,周保重直夸奖湖北人地道。张晋问周保重:“你在胡集有家人吗?”周保重说:“瓜娃子哟,我周保重鳏夫一个,家里只有哥哥弟弟,老人都已经过世了,我在这里一个人过生活呢。”张晋想起小分队要雇厨师的事,又问:“你会做饭吗?”周保重说:“小哥啊,会哟!太会哟!我原先在利川的合作社餐厅当过大师傅的。”张晋高兴了,一拍大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太好了!我们探矿小分队正缺一个厨师呢,你愿意去吗?”周保重听说小分队要人,高兴了:“愿意!愿意!有啷个不愿意耶?我鳏夫一个,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我晓得你们探矿队的事儿,给小分队当厨师,那是一份稳定的工作,多好呀,八辈修来的福喔。比这种菜卖菜可撇脱多了,我啷个不去哎?不去是苕货。”

看着周保重那高兴样,张晋说:“那你跟我走吧。”周保重收起菜摊子,跟着张晋就走,径直上了兔子岭。

张晋来到伙房,告诉周保重:“老周啊,小分队设备都上山了,第一阶段的任务完成了,今天是我们值得庆祝的日子。所以,今儿晚上,大伙儿要喝酒要庆祝,你要在大伙儿面前显显手艺哟。”

“要得,要得,”周保重连连答应。周保重觉得今天晚上的饭菜一定要做好,让这些小子们好好尝尝我的手艺。昨天做饭的条件不好,行军打仗似的,饭菜没有做出应有的水平来,没个好见面礼,坏了我老周的名声!这些小子们就嚷嚷着说我的手艺不咋的。想我老周,当初可是利川镇上有名的掌厨师傅呢,这些瓜娃子们不识货!

周保重拿出看家本领,用心做这顿饭菜,简单的农家菜,花样翻新地做,把一桌子菜烧成渝州味,香辣可口,味道好极了。周保重再把昨天没有卖完的榨菜拿出来,让大家尝尝。

好多的菜啊,在山里面,难得啦。队员们一尝,哇,不得了!咱们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可口的菜呢!看来这个老周啊,是深藏不露啊,害得我们错怪他了。队员们都向周师傅翘起了大拇指,赞道:“好手艺!周师傅,地道渝州味,可比城里酒楼里的味道还好喔,这手艺绝了!我们错怪你了。来来来,我们一起吃吧。”总算是没有砸牌子,周保重笑了,吃不吃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让小子们认可。周保重开心了,也不客气,在张晋旁边坐下来,加入了喝酒的队伍。

一开壶盖,帐篷里溢满了香味,包谷酒的醇香带着杨梅清香,引得大家馋,人均一大碗,吃着,喝着,笑声弥漫在帐篷里,飘出帐篷外,兔子岭热闹了。

周保重第一次喝这酒,叫道:“格老子的,这酒硬是地道喔。”

喝完了酒,大家又疯闹起来,完全不像是经历了几天繁重的劳累的样子。凭了酒兴,借了月光,唱歌,跳舞,巴巴适适地疯,巴巴适适地闹。

今夜,李天成心情真轻松,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几天的劳累,几天的困顿,阻止不了李天成到山顶上去坐一坐的冲动。

一条羊肠小道绵延着上了兔子岭的山巅。山巅上面丛生着栗林,古老的烽火台耸出林梢,伸向墨绿色的夜空。

李天成借着包谷杨梅酒的热乎劲爬上了烽火台。在鄂西深山之巅,在空寂的幽林之上,李天成一人独坐,星空是这样的接近,夜风是这样的亲昵,李天成很惬意。李天成不晓得自己来这里是出于什么动机,只是有如此强烈到山颠上坐一坐的冲动。

在这与天相接星辰似乎触手可及的地方,此时万籁俱寂,唯有不知名也不可见的虫儿在林间草间弹奏鸣唱。山下间或传来队员们的欢叫声,夹杂一些歌舞之声,在李天成听来,这些都是天籁,是此生听到的最醉人的音乐。

空旷幽寂主宰着一切。远处密集或依稀的灯火该是胡集或是山村的村火吧?那里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此时却是一片黑暗。无数的繁星缀满苍穹,星星都是淘气的娃娃,对着李天成眨眼睛,调皮得很。

兔子岭的夜空在李天成眼前徐徐打开一幅巨大的星空图。

此时此刻,李天成有了享受生活艺术的趣味,今夜,李天成与轻松相拥,与愉快相抱,这份轻松,来自第一阶段任务的完成。虽有艰难,虽有困苦,却终于完成,这是李天成地质人生弥足珍贵的开端。

李天成实现了人生的跨越,从浪漫理想式的憧憬跨入了现实的人生,从哥特式的少年转变成了保尔·柯察金式的战士。虽然时间不长,李天成却享受到了与队友们融洽相处共同奋斗的愉悦,享受到了放下人生包袱的无比轻松。李天成和队员们共同承担,共同奋斗,在泥土中拼搏,在汗水里努力,他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集体。当年在松花江畔的浪漫与幻想,在这鄂西的深山之间,在与这群朴实无华的队友们共同奋斗之间,在这肩负着国家重任的关键时刻,顷刻击得粉碎!

在这样的夜里或许有好多队员都有到山顶来坐一坐的想法,因为他们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经历。这是一个多么特殊的群体,李天成不知道队员们当初是如何适应这样的工作和生活环境的,他们用了多长时间来适应,李天成现在无需知道。李天成只知道到这样的工作生活环境中来的人太多了,小分队有三十六个,胡集队有两百多个,那汉江队呢,有多少?中南局呢,又有多少?李天成不再有 “天涯沦落人”的概叹,江州司马和琵琶女的遭遇与自己和战友们在鄂西生活奋斗岂能划等号!在鄂西在胡集在大峪口,李天成和战友们经历了地质人必须经历的人生蜕变,凤凰浴火,浴火重生,从肉体,到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