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羽田设局会广诚

大雨一直下了好几天才停,夏日火焰般的酷热被这场雨浇退。白天虽还略觉燥热,到傍晚时便会渐渐凉下去。

8月18日,童家派家人送五公子童柏韬取道香港去上海。广诚则安排了昭诚与他们结伴上路。自粤汉铁路被轰炸后,徐家棚车站和有几处路段都还在抢修,铁路客运不通畅,所以他们打算先坐英国“太古”公司的轮船到长沙,再转乘火车南下。

广诚事先给昭萍发了封电报,又叫昭瑛代笔给赵丙武写了一封信,让昭诚随身带去。委托赵丙武好好照顾昭诚,支给他每月生活费用和学杂费。自从抗战开始,他在长江下游的买卖就完全停止,但存放在那边的钱用来支持昭诚在上海的学业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昭诚离开汉口那天,广诚在门口拦下了静娴,不让她去送。静娴顿时泪如泉涌,兵荒马乱,此一分手,谁知老天爷还让不让一家人团聚?什么时候才见得到?每天都不难看见的生离死别、现在无情地压上了自己。她生怕太动感情影响到全家,不吉利,强咽下去了自己刀剜一般的心疼。摸着昭诚的头,忠厚得有些犯傻的儿子,现在要仰着身子伸直手才能够到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明知广诚已给了一百法币让他路上花销,她却又当着广诚拿出十元现洋,嘱咐昭诚在身上藏好。她生怕到南方和香港法币不好用,自法币发行后,明文规定银元不能在市面流通,但民间却把银元看成是硬通货,打心里认定比等值的法币还是要可靠些的。

赵丙文并儿子赵凯鸣也赶来送行,丙文也给丙武写了封信,交昭诚带去。广诚和昭瑛则把昭诚一直送上船,含泪目送他的轮船驶远、消失,才默默转回。

送走了昭诚,广诚便将抄下的昭萍地址送到花楼街去。

他把地址交给秦禹洲。秦禹洲便拖住他要到“楼外楼”去喝茶。广诚因为让秦禹洲损失了两匹英国布,生怕因此欠了他的情,也想补偿他一下。便说:“要去可以,我会钞,不然,我是不去的。”秦禹洲似乎很不情愿,愣了一下说:“这是在我的家门口啊!这样吧,先去了再说!”广诚不依。

事情就有那么巧,正在争着,黄老板也跨进了店。招呼过后,就站一旁听了他们几句,插话说:“都不争了。上次的两匹弄脏的布,我那下家也一起要了,单价还又涨了差不多一成。现在英国布多翘啊!我要心狠,还可以涨!我赚到了钱,是沾了曾老板的财气。干脆去喝点酒,算我做东!”

秦禹洲便示意广诚顺水推舟,广诚推辞说:“不瞒二位说,我是吃长斋的。再说,这也不是吃饭的钟点。喝茶倒可以,吃饭我怕弄得二位不快活。”秦、黄二人对视了一下,同声说:“好好好,就找个好地方喝点茶。”便叫伙计去叫了两辆黄包车,一起坐向江汉路去。

江汉路上的“扬子江饭店”就是原来的“楼外楼”。民国十九年“楼外楼”老板因卷入重案被处死,被“烟土大王”赵典之接收改名。前几年“新生活运动”开始后,停了大烟的供应。但平日里茶、酒、冷饮、中西菜肴一应俱全,外加舞厅酒吧。没有点挥金如土的气概的人,绝对不敢进去。

广诚随他们坐电梯到四楼。这四楼辟有八间精室,虽说暑天已差不多过去,各客室内仍放有大冰块。广诚跟着才进了一间的门,就觉得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叫人顿觉清爽。他想“通成”也许永远办不出这样的排场了,想到即将关门的店,心里涌出难言的伤感。

刚才坐下,叫了茶和点心,秦禹洲店里的一个伙计就探着头找了来。说是军队的来了几个人催货。秦禹洲叫苦道:“要是别的客户,可以叫来一起喝茶算了,这兵大爷我是不能不去的,误了事要当汉奸论处。价钱压得低还不说,侍候他们还要格外周到。这样吧,黄老板,你帮我陪曾老板先坐会,我办完了事,还赶过来。”

走了秦禹洲,广诚觉得浑身不自在。有秦禹洲那几句话,又不好也就走。黄老板道:“曾老板静心享用,我还跟你介绍个朋友。”广诚还未反应过来,已经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穿纺绸长衫的微胖的圆脸中年人,身材五短,头发已开始谢顶。黄老板说:“这是我的买主杜老板,来帮我会账的。”广诚听了只好站起来欠了欠身,心想这黄老板真是奸猾,原来还不是花他的钱。

那杜老板很客气地招呼后就坐下了。此时几盘茶点、冷热饮都陆续端上。广诚因心里有些犯疑,茶也没品出什么味道。却听杜老板说了:“曾老板的店那么好的地段,生意都做不完,怎么这些时打烊变早了?”广诚微笑道:“生意少就关门早嘛。”杜老板说:“不吧?上个月还是过半夜的,总比‘祁万顺’后打烊。这个月说早就早了。我有天还不过半夜就看到你们收了摊子,只好去找别处消夜。”广诚想:“他说的倒不假。”便随便哈哈敷衍。

杜老板却兴趣不减,说道:“听黄老板说,曾老板不想做了?”广诚警觉起来,心想这杯茶莫非还有别的意思,把我套来有话说的?但又想到近来经历的事虽说很碰巧,倒也很自然,便稍微宽了点心,说:“是啊,兵荒马乱的,说不好哪天说炸就炸了,那不是血本无归啊!”杜老板“啊”了一声,说:“不过日本人的炸弹都不炸市中心的。他将来占领了武汉,还不是要有市场繁荣,怎么会滥炸呢?”

广诚听不下去了,板着脸说:“不滥炸?我徐家棚的旅店日本人还不是说炸就炸了,刘家庙上百条人命不滥炸也炸死了。黄老板,我今天真的还有事。杜老板,谢谢破钞,我想先告辞了。”

黄老板连忙站起来制止道:“这从哪里说起咧?秦老板还没来呢!杜老板,您驾不清楚武汉这些事,莫说岔了!”杜老板也连声道歉,广诚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想我一个生意人,别人随便一句话何必太计较,便又坐了下来。

杜老板看他坐下,便圆场般说道:“不知者不为罪,请曾老板原谅了。炸弹是太不长眼睛了,曾老板说的那些事叫人痛心哪!”然后他又天南海北地谈些生意经,谈各地吃的东西。广诚听谈到餐饮,兴趣大了些,也有时掺进两句话。

杜老板说着说着,露出一句:“还不是为了多赚几个钱,我今年跑生意,苏州、镇江、安庆、九江都去了,市场哪里像报纸上说的萧条了,怕比这边还强些哩,要看得准的话,钱比往常还好赚。”广诚心想这家伙亡国奴还当得那么有精神,只差当汉奸了。便故意问:“日本人来了以后还生意照做?”

杜老板睁大眼睛道:“不做生意怎么行啊?那边也有那么多人要过日子啊!”黄老板问:“日本人不杀生意人么?”杜老板说:“生意人只要不通敌、不造反,日本人还借钱给生意人。像曾老板这样有名望的,还请到商会。报上说得好像日本人来了就都得关门,那是宣传,不可相信。”广诚这一年来已充满爱憎分明的救国情感,哪里听得下去,就说:“我看秦老板等不来了,杜老板,谢谢你破费,二位,我要先行一步。”

这杜老板其实就是重返武汉的日特羽田征太。对广诚的试探让他颇感失望,只好与黄九一同起身相送。

广诚向来不信任秦禹洲,就把这一向的经历细心寻思了一下,觉得有疑问,便想出了个主意。

每天早上,他都要坐车到“中山公园”打拳。这早下车后,他把老夏叫住了,直问道:“老夏,我平日待你怎样?”

老夏脸色顿时变了,说:“老爷对人和气,明明是老爷自家的车,还给这么高工钱。”广诚又问:“那天下暴雨,是哪个叫你走花楼街的?”老夏发起抖来,两条腿发软、就想跪,广诚说:“你莫那样,只要你说实话就行。”老夏说:“是一个穿警服的胖子,给了我一元钱,说要我走花楼街,不然以后要我晓得厉害。”广诚说:“一元钱就把你买了,把我卖了?”老夏哭丧着说:“老爷,我真不是看钱,是怕他整我,他是个警察。其实我也一路小心,生怕老爷出事。老爷,我家一家人全靠我拉车过日子,您饶我一次,我再也不敢了。”广诚原想马上叫他走,经不住看他样子可怜,况且也没出什么大事,反正自己已经打算离开武汉、车也要卖了,便叹了口气,说:“你去过早吧,吃完了来接我。”

这事让广诚提高了警惕:警察、秦禹洲、黄老板、杜老板,好大一帮人,设这么大的局,要找自己干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有机会喝茶、告诉他沦陷区市面太平么?

他很心烦,为了西撤,他不能不找下家,当然其离汉的意图也就基本公开了。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呢?看来今后一切打算再不要轻易让外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