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还要回来的”

九月上旬,“撤退”一词已经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人们的话语中了。政府则已表态:凡撤退的可大人补助三元,小孩两元。然而处于犹豫状态的人仍为多数。“三元钱又能走多远?”武汉生活条件好,着实让人留恋。况且以前习惯看到外省人逃难,在武汉街上讨饭,让武汉人的优越感很强。“九一八”后这么多年,武汉一直稳居后方的地位。现在轮到自己也要逃难,脑筋里转不过这个弯。特别上了年纪的人,更是忌讳背井离乡。看到流浪到武汉的一些人家的惨状,其中不少原先家境、地位都比他们好得多的,不能不对流亡增加了恐惧。民间流传着的民谣是“有乡的回乡,无乡的借乡,借不到乡的,就只有跳江”,大量无钱上路、无处投奔的市民无可奈何地选择坐以待毙。

广诚已在不声不响加紧处理资产、兑换银元,力图将自己的损失减到最小。他心中有个时间表,即只要那帮文化人还在街上宣传,他就相信战局还有希望“翻盘”,至少还没到最后关头。

近来大智旅馆又住满了文化人。原来经三厅安排,冼星海、张曙等又从武昌搬到了汉口,和刘雪庵、常任侠、盛家伦等一起专门为在汉业余歌咏团体举办两期歌咏骨干训练班,每期二十多人。讲授音乐课,教唱歌曲和培养指挥。为参加大后方的歌咏巡回演出作准备。昭舫和毓章也被安排参加教学。

这天歌咏团在青年会集训时,王杰臣私下把昭舫叫到外边,对他说确山那边需要几名技术工人,问昭舫同不同意从歌咏团抽去几个人。

昭舫略感有些吃惊。确山,那是新四军的地盘。他早就猜到王杰臣有共产党的背景,既然二人情同兄弟,有些不便让王杰臣出面的事,他就有意自己出头办了,现在摊开了反而觉得很突然。他问:“这事你对别人说过没有?”王杰臣说:“没有,我最信你。跟你说,除了人,还想找你要钱。”昭舫爽快地说:“那没问题,你能这么信得过我,我太高兴了。不过我们团里人员其实很杂,你千万不可大意。你只把要去的人挑选准,不声不响去就是了。路费要多少?”王杰臣说:“每个人三五元就足够。四个都是‘招商局’的机修工,哦,这里头有‘小豆芽’,你舍不舍得放?”昭舫什么也没说,只紧紧地握了下他的手。

昭舫回到家,打开自己的抽屉,现金只剩几元了,他知道现在父亲生意越做越小,而他为了支撑歌咏团,用钱却越来越多,找父亲要钱是很难开口了。父亲曾经大声斥责他、,不要把家里当成了政府的银行。事实上,每次他用钱父亲都满足了他。还让他直接支配在云樵路口的“通成分店”,分店已快要被他拖垮。他的挚友冼星海上月在“普海春”和钱韵玲订婚时,他都拿不出多少钱送礼。

他决定再次先斩后奏,到“大智旅馆”从赵凯鸣的柜上拿走了二十元钱。

当晚,他到父亲那里,准备接受训斥。谁知父亲没有生气,而是叹了口气,说:“这个地方你以后再也取不到钱了。我就要把‘大智旅馆’交给戴老板管了,正在谈合同、冻结资金。他是奸得很的,不肯出价买过去,说的是‘帮’我经营。从10月起,他就会接手这边的经理,以后凯鸣就算他的人了。今后三年内,每经营一年,让戴家和赵家各净增持半成股份。但一切费用却还要按老股份摊。若是亏了或者关了门,就算我的。要是做得下去,就等打跑鬼子回来再算账。你丙文伯伯家已决定不去四川。他家凯鸣媳妇正怀着第二个,你丙文家婶婶送她回了黄陂。”

看到父亲沉重的脸色,昭舫叹道:“戴老板好厉害!这哪叫帮忙?和趁火打劫有什么不同?”

广诚神情麻木地说:“他那个人,真到了外头,又拿不出几多本事,就喜欢在屋里死盯着我算计。他把凯鸣拉上,是拿你丙文伯伯作幌子。嗨,能搬的东西过两天他就搬走。”

昭舫十分同情辛勤经营的父亲,但也无可奈何,他听说过“自古商场无父子”,戴老板哪里会错过这机会宰父亲一笔呢?“大智旅馆”在汉口相当实惠受欢迎的,但好多家什和抽水马桶也搬不走,父亲除此外,哪想得出别的法子?

广诚则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后事安排,先挤时间和静娴回了趟乡,到爹娘的坟头再烧一回纸。

当晚他把今后的打算告诉了哥哥广智,并且征求广智对汉口实业的处理意见。

广智对弟弟的财产一向泰然处之,因为他认为那不属于他。他只是很不希望兄弟远走他乡,但是又觉得广诚向来都比他有远见,所以劝了两句,见广诚主意拿定,就不多说了。

第二天一早,广诚脸上略带着疲惫,把广智请到自己的房间。他掩上门,用极轻的声音对广智说:“哥,弟弟是你带到汉口的,虽说不能算发了大财,也算在乡里有些头脸了,我这一去,还不知道哪天回得来。我这里有三百元法币,请哥哥收下。”

广智一辈子也没亲手拿过这么多钱,连忙推斥说:“哪次过年过节你不往我这里捎钱,我在乡里哪用得了这多钱?塘草娘俩自己种地,也过得下去,从来没有要我帮的。再说,你远走他乡,身上该多带现钱。”

广诚坚持按住哥哥的手,说还有话说。广智只好收了。广诚嘱咐:“打起仗来,钞票恐怕不值钱,日本人来了还不晓得能不能用。哥哥不要舍不得,想法置田买地都行,一定快些把它花了。”广智顺从地只点头。广诚又说:“哥,昭琳的那张床脚下,挖三尺深,有一个坛子。我在里头放了点大头,还有两根条子。我们是撤退,中国总会打赢的,我会回来的!我怕以后回汉口时,万一身无分文,难得翻身。算留点种。哥哥如有急需,只管取来用了。”广智也不争论,平淡地说:“你放心吧,我谁也不会讲。”

广诚处理完乡下的事回城,终是重负难释,他还需打发店里的人。这是不能不面对的,他把店员们集中到大堂,艰难地说:

“各位,我今天真是开不了口。这多年来,你们跟着我曾广诚吃苦、受累,眼下怕是熬不出结果了。广诚实在对不起你们!看眼下的战局,关门只是迟早的事。要是那个要走,我不会拦,一概发三个月工钱。一时不走的,就做一天算一天,等到哪天我非关门不可了,我还是发给你三个月的工钱……”

店员们嘈杂起来,接着就有人抢断他的话。胡师傅嚷道:“老爷一天不关门,我胡光汉就一天不走,老爷平时待我们怎样?哪点对不起我们?人未必这点良心都没有?”钟长子也大声道:“老爷不要说这些话!您一家爱国,我们都看在眼里。走到街上,别个听说我是‘通成’的,都朝我竖大拇指,我们跟您驾做到底!”

广诚很感动,他体会到了真切的感情,激动地说:“国保不住,谈不上家。各位听好,我不是丢下你们自家逃命,我是跟随政府撤退,陪政府到后方重整旗鼓。小日本,别看他今天蹦得高!亡不了我中国!要不了两年,我们中国军队就会打回来!我曾广诚还会回来,重开通成,重开大智旅馆!到时候还请你们回来,帮我的忙!”

这也许是他此生发表的最“政治”的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