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复兴社少尉魏公博

昭舫去珞珈山的那天傍晚,魏公博坐黄包车来到花楼街,下车前后观察后,迅速拐进了侧边一条僻静小巷的一家民居。

堂屋里,一个中年人独自坐靠在太师椅上,身后还站着两个人。魏公博摘下礼帽,上前恭敬地说:“站长。”

郑扩儒冷峻的双眼盯着魏公博,没有半句寒暄便直接说:“先说你给我这第一份报告,其中内容,我差不多都可以从报纸上读到。为什么把你,我得力的少尉先生,放到个小小的业余歌咏团?不要忘了,为什么要你从武大退学出来,就是为了这个曾昭舫!他是直接受共党领导、还是共党利用他?你一点结论都没有。是不是觉得他很够朋友,监视他没有必要啊?他家的鸡汤是不是很香啊?”

魏公博答道:“站长,公博从不敢徇私,视党国利益高于一切。但凭属下观察,曾昭舫思想虽说略左,却是被一心抗日救国之热血驱动,也从未见他回避属下之愧怯。您看,这是您要的他家的常客的名单。”

他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份名单。郑扩儒仔细看着:“嗯……冼星海、盛加伦、光未然、唐纳、孙师毅、王云阶、田汉、沙梅、林路、金山、贺路、刘雪庵……都是有些名气的哇!下面……哦,都是些武大的!”

魏公博说:“站长,他家本来就是开的餐馆旅店,曾昭舫又好客,我认为刘雪庵、唐纳这些人不可能是共产党。”郑扩儒笑了:“你对他真有些感情了。谁说他们都是共产党了?相反,说真的,像刘雪庵《何日君再来》我就喜欢。”他收敛了笑容,“但是你的同学潘乃斌是什么身份哪?他现在在武大比当年哪一个都跳得高啊!冼星海、田汉常去‘通成’,郭沫若也去过不止一次,是不是就是吃点东西啊?还有,那个王杰臣,就是个电工吗?他到底是曾昭舫的帮手、还是实际上的上级?他后面的人是谁?接受谁的指示?上海那帮人在武汉空前活跃,连领袖都很重视。他们表面也在听从政府的安排,但背后有没谁在利用我们的宽容、暗中达到什么目的呢?发展这么多歌咏组织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公博说:“站长,群众歌咏组织很多是自发的,纯是为了开展救亡活动,不像是有计划的发展。他们不可能是敌人。”

郑扩儒斥道:“胡闹!你那自作聪明的毛病又来了。抗日就说‘抗日’,什么‘救亡’?哪里学的?真是近朱者赤!这不是我们用的词汇!你简直要被赤化了!”

他站起身来,“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党国最可怕的潜在敌人,正是我们眼前这个最热情的战友。现在大敌当前,我们不得不与共产党暂时搁置前嫌,一致对外,甚至不惜给了他们起死回生的机会。这是蒋委员长为了民族大义的伟大退让!但是国共各有各的算盘,两党的组织和秘密从来就没有、今后也不会互相公开。我们当然不能容许他们趁机扩大自己的影响和势力。最近,我们就成功地阻止了共党在工厂和苦力中发展工会的企图。”

魏公博恭敬地说:“公博已精读关于上次国共合作的内部学习材料,熟知了他们的那一套。公博认为,抗日宣传可以,想从中渔利当然就要毫不留情打击!”郑扩儒略微满意,说:“对,注意曾昭舫很可能发现暗藏的共党分子。”

他不露声色地注视着公博,其实他早就在队里另外安排了个叫费耀祖的(就是昭舫曾对公博说过的对女生贼眉鼠眼的那个),单线汇报,并命决不许擅自行动。而这一切,均是瞒着魏公博的。

魏公博说:“站长,根据您的指示,我们小组负责暗中监督宣传领域,以社会上发现的美化沦陷区的小报和攻击救亡……不,攻击抗日歌咏活动的传单进行了侦查,我在第二份报告里向您汇报了,我那个朝鲜朋友向我证实了小鞑鞑提供的情报,的确存在有组织的日特地下活动。”

郑扩儒点燃了一支雪茄烟,说:“我对你那个包打听小鞑鞑说的不太相信,这人生活不检点,和日本妓女打得火热,你不要让他知道你的身份,防止这种人为了钱会出卖你。据我所知,日本人走后,‘汉口和善公会’根本就销声匿迹了,而且这个‘和善公会’与‘同善社’也不是一回事。‘同善社’来源于四川,都有几十年了,原来王占元、萧耀南还是湖北的名誉善长。现今何成浚也都是‘同善社’的,无非是做气功、吃斋、打坐的民间教派,里面好多都是老头老太太,哪里会搞印刷发传单?你不要扯到一起了。”

魏公博不服地说道:“小鞑鞑说有个叫黄九的要雷胖子砸‘业余歌咏团’,这情报就完全可靠。”

郑扩儒鼻子哼了一下,“这算屁大个事,地痞流氓一群。听我说,你还是把曾昭舫、潘乃斌的事有始有终,不要跟我扯这些野棉花了!”

魏公博委屈地要求道:“公博鲁钝。属下再次恳求组长,让我离开歌咏队,去和日特真刀真枪战斗。最近不少共党分子公开了身份,‘业余歌咏团’的表现却仍一如既往,并无异常。属下敢担保绝没有危害国家的行为。建议撤销这无价值的监视。”

郑扩儒听得火了,斥道:“荒唐!这些连我都不敢担保、无权决定,轮到你发表意见么?为什么上海的左翼文化人士一到武汉,就都往他那儿跑?他的旅馆餐馆会不会是个接头地点?有什么人在合法外衣下干非法的事?你连这点敏感都没有么?告诉你,你绝不可有丝毫松懈,要你找出伪装得很本分的异党分子!还有,要提防共党借‘一二·九’两周年蛊惑群众闹事,听到没有?”公博慌忙答“是”。

面训完了,魏公博闷闷不乐地走了出来,把双手插在学生式制服的口袋里,慢慢地逗进了后花楼的一家茶楼,在二楼临窗的一个座位要了茶,打算整理下纷乱的头脑。

他的思绪回到了过去的岁月。几年以前,当他从关外流落到北平借读旁听时,就被郑扩儒吸收进了“复兴社”,以后他被送去进行了专门培训,正式被吸收进了特务处。再次回京后,他参加过京津几次轰动一时的针对日特和汉奸的行动,很得郑扩儒的赏识,晋升少尉。他对国家领袖的认同感很强,把一切希望都寄托于蒋委员长,却从不热心党派,对蓝衣社崇尚的法西斯精神也不完全认同。因他主见太多,又擅自参加了“一二·九”游行,极大影响了上级对他的信任,所以至今未能得到提升。在武大附读时,他受命不公开自己的身份接近曾昭舫,还给他安排了几个下属。但他从心里瞧不起刘教官、毛竞飞等人,从来没有把他们当成同志。

街对面,“福泰来布业”的招牌特别显眼,比相邻的店铺要气派得多。公博正在品茶,无意间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从布店里间走出,肥墩的身材,毫无姿态的步子,却带着博士帽和墨镜,他刻意不让人认出的打扮在花楼街竟特别招人注目。

公博的注意力被职业敏感唤醒,那人在街对面取下帽子对布店晃了晃,那一瞬间,公博认出了曾经打砸歌咏团、据说已被开除出保安团的雷胖子,他又在干什么?但他一晃进了死角。

又一个与众不同的形象也从布店走出,借着黄昏的光线,看得出那人化了妆,戴了墨镜,粘了胡子,但是妆化得太粗糙、太可笑了,几乎是不打自招。而且从此人的“一字鸦片肩”下凸出的胛骨看,明显已有了年纪,却选择一身时髦的黑制服。

魏公博一下冒出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觉,迅速决定监视他们,他判断那个老头更重要!他记准了布店,结账下了楼,去跟在那老头后面。

那老头上了辆黄包车。公博马上也叫了一辆,吊着一段距离跟在他后面。黄包车驶上了中山路,往“底下”方向拉去,过阜昌街,插到湖南街,过界限路,走三教街,进法租界,往西贡街,在汉景街一个小巷口,那老头下了车。他四边望了望,进去了。公博也下了车,自己跟进去,却再也见不到老头的踪迹。

这边的路他很生疏,继续跟踪会得不偿失,他只好放弃了。虽然没有结果,但终归出现了可疑对象,他打算安排手下监视这两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