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糖慌背后
几天后的半夜,汉口繁华的前花楼突发大火,当日天气干燥,又刮着不大不小的西风,火借风势直烧向居民区与后花楼,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被完全扑灭。多达十余名无辜老小葬身火海,百余家民居烧成断垣残壁,招商局后面用于出租囤货的几个大仓库也付之一炬。
最先魏公博对这次大火并没特别注意,以为这只是一起失控而变得严重的火灾,只可怜那么多生命被夺去了。数日后,他按惯例去花楼街见上司,竟发现整条街上弥漫着某种不安的气氛。
在“谢源记海货”门口,他看见了在那里焦燥等盼什么的曾广诚和田贵义,便礼貌地上前喊了声“曾叔叔、田爷爷”,解释说自己住处和上班地方均离此地不远。
他发现广诚仿佛心急火燎地想找人倾述什么,只好站住了耐心地听。田贵义见广诚焦急得语意混乱,便上来为公博仔细讲释。原来,那场大火把汉口几个主要的囤糖仓库烧了,食糖供应一下就出现了短缺。不要说以甜食为主的店家和所有用糖大户都慌了,还已波及到像“通成”和“祁万顺”这些离不开用糖的餐馆。
武汉食糖多半都由花楼街的海味店经销,乍听似乎有点风马牛,但这就是汉口多年的“规矩”。经营规模大的有浙江、咸宁、湖北三帮,次点的是闽粤商户。“通成”一向从浙江帮购进闽粤产的蔗糖。“祁万顺”用的是潮帮海味号的,也就是“太古”运进的香港南洋砂糖。
公博慢慢听出了奥妙,开始关注起来。原来,汉口糖市除了花楼街供给国产原糖,多年来最大份额竟是来自日本三菱、东昌十几家洋行供应的台湾蔗糖。而自从七七事变后,很多餐饮和食品店都出于仇日心理,拒买日本公司的糖,日本洋行在食糖市场所占份额大幅下降。
广诚以前很少为餐馆进糖的事操心,“通成”需求本来算不上很大,而田管家早年曾将蜜饯作坊办的红红火火,对食糖市场行情都精熟于心。如果只是“通成”自家用,仅靠谢三金的面子,有一个“谢宁记”就足够,进糖的事也不消放心上的。但此时他这个当了两三年都没什么大事的“汉口甜食业公会主席”却被会员们推到了浪尖。原来,那场火过后不久,“东昌洋行”便仿佛等着似的,频繁派人挨户登门“雪中送炭”,表示有大量白糖可送货上门。而好多家会员因已面临断货关门的压力,便悄悄要求广诚修改“不用东洋糖”的“公会章程”条款。广诚这才觉得事情不简单,猛然又鼓起了当年不卖洋烟的那股骨气,高声誓言绝不向东洋鬼子低头。暂时稳住了会员后,匆忙带了田贵义到花楼街了解行情,还想找老朋友谢三金,求定对策。
商场就是这样诡道,平日里看来无所谓的东西,说紧张就紧张起来,偏偏武汉人又喜欢跟风变疯,各家餐饮、食品厂乃至工厂、学校、机关的食堂,竟都像约好似地抢购和囤集起糖来、一时糖价看着就涨了,“糖慌”没准就要在武汉变成“糖荒”。
广诚并不了解公博的身份,怒气冲上来也慌不择人,他插道:“我看,这场火跟小日本没有点瓜葛才怪呐!我当年在吉庆街开店时,就领教过‘英美公司’的手段,派人把‘南洋’的烟通通买去,有意弄湿、等霉了再投放市场,砸我们中国人的牌子。魏先生,我在汉口几十年,凡是遇到最毒、最不要脸的事,你就莫忘了想到洋人!拿到今天,就一定要先往日本人身上去想!”
魏公博听着,忽然把曾叔的愤慨与这些日子进展甚微的盯梢串联了起来:布店、老头、火灾、糖慌……莫非这里头有什么内在联系?这时正好见谢三金坐着黄包车赶来,魏公博便告别了广诚,跑到联络点找郑扩儒汇报。
公博内心本来有些惭愧,觉得自己拿不出什么成果汇报,更不要说在歌咏队发现什么异党活动了。于是讲述得战战兢兢,尽量简要,解释说自己也在动脑筋,派人监视了“福泰来”和汉景街上的“凤仙茶馆”,目前还没有什么新进展等等,然后等着挨训斥。哪知郑扩儒听完却兴奋了,连续地问他以上跟踪的细节、监视的具体人,又特别问及火灾、糖慌与他的看法、曾广诚与田贵义说话的详情等等。然后提示说武汉布匹和其它生活商品也因火灾受到不小损失。
让公博大感意外的是,郑扩儒不仅当面赞赏了他的敏感,还立即给他加派了人手配合,并安排专人去调集原武汉日资买办及雇员的资料,又令公博写一个书面报告。
再说谢三金依靠自己的门路给广诚筹集了几包红白糖,解决了他“甜食业公会”的燃眉之急后,便回家向谢家老太爷进行了秉报。
谢华龙已年近古稀,出于他的经验,听说后立即说这次大火来得蹊跷,多半是日特故意制造短缺混乱,顺便让日本公司从中牟利。他认为这是飞来商机,便马上叫来管事的大儿子布置行动,电告在广州的分号大量购进粤糖,准备投放武汉市场。
自从沪宁被战火笼罩,谢家的商行与上海的水运业务已经停了。谢华龙布置迅速包车皮从广东进糖后,又命谢三金带人专门跑一趟。谢华龙说,他谢家只是在商言商,借用这局面,良心上说得过去,还能帮百姓做好事。这位老太爷心里明白,此事弄好了,既有爱国美名,又可赚上一大笔。
谢家商业脉络庞大,三金到广州时,货物都已被当地人办好。接下是提货装车皮。一切似乎相当顺利,按时发车。谢三金毫不怠慢,亲自跟车。他是个场面上拿得出做派、场面下什么苦都吃得来的人,为谢家办事向来不二话。拿了一床草席,就在货箱门口麻袋边靠着休息。
列车顺利行驶、停靠。第三日凌晨,已过了咸宁,武昌翘首待望。
忽然接到紧急停车信号,列车便停在一处路堤上了。隐约地远处似有些枪声。大约一小时后,从前面方向走来几个穿铁路制服的人,背着工具挎包,前面的一个似乎还与火车司机认识,互相打着招呼。
车上的人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几个车厢都有人探出头打听。那人告知说,前面十多公里外发现有日特企图爆破铁路,已被我粉碎并击毙三人。车头上的两个警卫便放了心,然后由着那几人挨车皮查看。
谢三金也闻声下了车,站在路堤边上,迎着那几个“制服”注意听着。忽然间他发现,那个走在前面的铁路工作人员表情僵硬惶恐,仿佛受着后面几个“制服”的挟持。他凭经验感觉不对头,慌忙中失声叫道:“站住!来人哪!这几个‘铁路’是假的!”
说时迟,那时快,几个假制服从挎包中掏出家伙就掷向列车,谢三金只听到剧烈的爆炸声和枪声,仿佛全身都受到了从未受过的重击,被强大的力量和灼热的气浪卷到坡下,晕了过去。
装糖的车皮已经起火,此时从另外的车厢突然冲出了两个人,手上的二十响如同小机关枪一样对着那群假制服扫去。一小队军人也突然出现,也不知这些人是何时埋伏在车厢中的,瞬间将那几个日特打倒在路堤下。
战斗很快结束,过了一阵,火也被扑灭了。货物受到了一些损失,但并没大伤筋骨。很快有部队和铁路人员也来到了,经过几小时后,列车再次向武昌开去。
谢三金则被一辆吉普车以最快速度送到了武昌。他左半身血肉模糊,还有大面积烧伤,一位德国医生为他动了大手术,半个左手掌被截掉,左腿也打上了厚厚的石膏,总算捡回了性命。没想到往日汉口商场无人不知的能人谢三爷最后在这样的新闻中上了报纸。
广诚从报上读知后大惊,与同样一脸惊恐的田贵义一起打听到了三金的医院后,马上过江看望。
这时三金刚好已清醒。广诚看到三金伤痛很重,觉得是自己把他搅进这个事的,想起这位老友多年来在关键时刻几次帮自己大忙,现在伤成这样,感到十分内疚。三金听他说话的意思后,挣扎着恨不得起誓,忍着疼痛解释说,这笔生意是谢家想做,他撞上了,只能怪小日本心思太毒,怎么大哥要往自己身上揽?此时他老婆朱氏来打断了他,说谢老太爷说了,要保三金全家一辈子,政府也付了医药费用,市商会还送了锦旗、叫曾大哥安心等等。
原来汉景街的”凤仙茶馆”已被魏公博派出的人密切监视,打听到这个茶楼的唐七、孙狗子与他们正在寻找的买办熊道昌交情很不一般,而这两人与谢家等大户也很熟。侦察人员还注意到有个“日清公司”以前的职员黄九也常来此喝茶,必找二人。而偷听他们交谈,经常出现“谢三爷”,从中看出了蛛丝马迹。
魏公博从广诚那里知道谢三金为了筹糖要专门去广州。汇报后,郑扩儒又布了阵,在广州发车前派人在汉突然暗中绑架唐七(孙狗子没抓到),审问得知果然黄九出过重金要他们落实谢三金的行程。便果断与军方配合,使日特派去破坏粤汉铁路的虚、实两行动组几乎全军覆没。
粤糖抵汉投放市场后一周,童颜两家联手的“嘉瑞公司”也从四川组织了一批内江食糖运到了汉口,政府又强行控制了日资公司居奇的囤糖,糖情供应迅速好转。日特欲在武汉制造糖荒扰乱市场,不惜杀人、放火、炸铁路、袭列车,尽显卑劣本色,却最终阴谋彻底破产。
宗方相当气馁,虽说这些失败并不代表他的全部计划。他只能说服自己耐心慢慢再来。
郑扩儒发现,过去小看了公博。有些可惜将他放在歌咏团,但却并不准备马上改变。他又布置了专人进一步查找日特在汉的地下窝点。魏公博也通过这次经验增长了信心,这个一心报国的青年也有了更多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