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楚妮回汉
楚妮的头发已经蓄长,不再是中学生的那种短发,这让她显得成熟了很多,而她青春的魅力正光芒般地透射出来。
昭舫忍不住要喊出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他曾经历过那么大的磨难,多么希望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她能与自己在一起啊!他让不间断的工作占据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空间,多少是出于躲避失落和寂寞,但始终排不尽心灵最深处的那份孤独,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她?楚妮,你到哪里去了呢?
她冲着毓章微笑着点了点头,把书包往昭舫身后的**一放。昭舫这才缓过神来问道:“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楚妮笑着说:“我都回了半个多月了,又被通知回校参加军训。我们一年级的回校后,已经把那帮老法的气焰打下去了。毛竞飞的‘生活伙食管理员’也被撤职,现在学校正气又恢复了。抗日派扬眉吐气,军训再也不能成为刘教官们趁机打压学生的工具了。”
昭舫感到欣慰,那已渐渐远去的校园仅一瞬间就又回到了他心里,他情不自禁地说:“太好了,当时你们要是都还在学校,他们哪能那么猖狂?”
楚妮说:“朱久思、陈尚文、林金铭都叫我问你好,他们要发动学生联名上书,要求学校主动恢复你们的学籍。你呢?怎么不回学校去看看?”昭舫没有正面回答,却说:“潘乃斌也回了,和毓章就住这里,你见过他们吗?”
毓章装作很沮丧的样子摇着头走来,叹气说:“你这么问还有意思吗?我刚才算彻悟了‘陌同路人’这四个字,童小姐说了那么半天,有那么一丁点问到我的意思吗?”
楚妮冲他做了个鬼脸,斥道:“去去去!”又不好意思地顶道:“你哪里会缺了人问?”但是这句话才出口,她就觉悟到,显然把自己和昭舫比喻成了昭瑛和毓章的关系,不禁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
静娴正在楼上凉台乘凉,听到一楼传来女孩的说笑声,立即风快地下了楼。楚妮一下见到昭舫的母亲出现,竟顿感“无地自容”,脸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边喊了声“伯伯”,一边去拿起自己背来的背包,掩饰自己的窘态说:“我到上海时,您家的曾昭萍大姐去了苏州。后来我直到走前一星期才见到她。她的老板李公朴先生已经放出来。临走,我又去看过她。她给秋平和伯伯、伯母带了些东西,都在这个包里。今天我才有空送来。”
静娴一边叫昭瑛将包拿上楼去腾了,一边仔细地端详着楚妮。楚妮被看得羞涩,把头低了下去。这次静娴算看清楚了楚妮,心中暗忖,难怪昭舫会看上她,她要不是那么大户的人家的女儿该多好!不过现在女孩也是太大方了,还没过门就去找他大姐。
她生怕自己呆久了,惹得“四小姐”不自在,正好秋平在楼上大声喊着“太”,便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离开。
四个青年简略地谈论了几个月来的经历和发生的事情。楚妮轻描淡写地谈了她的上海之行:她带着母亲的一封信,去暨南大学找到了钱亦石先生,在他的帮助下,参加了文化界的一些社会科学研究活动。当她发现父亲派的保镖影随着自己,无法摆脱。便又带着钱先生的一封信,径自到了北平,但并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人,于是再次返回上海(也是为了让保镖们好交差)才回汉。
其实,楚妮此去上海,除了想寻找真理外,一部份也是为了逃避越来越大的婚姻压力。而翁将军所代表的阶级,正是她立志推翻的死敌。
尽管楚妮对统一战线是拥护的,她虔诚地接受从任何渠道传播过来的共产党主张,但是她太盲信左央岷的话,认为军阀、买办、地主、富农和黄色工会,最终都只能消灭的。其实左秧岷并不十分信任她,把自己弄得很神秘,从未向这个虔诚的少女透露寻找组织的任何途径。
昭舫送她出来,两人并肩来到江边,站在江堤上,享受着偶尔掠过的沁人心脾的江风和久别重逢的愉悦。
她说从昭萍那里得知,数月前,叶知秋带学生以春游名义到苏州宣传抗日,竟被警察抓捕入狱,昭萍大姐为了解救他、亲赴苏州四处活动,又直接到知秋的关押处陪护,在肮脏的环境中,衣不解带,守在铁栏杆外陪伴了他二十多天,最后用她父亲给他的金戒指贿赂警察,才得以救出知秋。她初到上海没能见到昭萍,就是这个原因。
昭舫听到这件事,脸都紧张得发白了,他懂得与姐姐姐夫经历的危险相比,自己的遭遇简直不算什么。
“你姐对你姐夫那种感情才叫做生死之情,我听她说起都十分感动。”
昭舫不懂这姑娘说这话时的多重含义,楚妮多么希望革命者的生死感情能在他和昭舫身上发生。这精明透顶的女孩懂得,昭萍肯向她说这些事,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她说出这些,也想让昭舫知道这层意义。但昭舫好像还只是沉在惊恐中,远不如她希望的那么聪明。
她又说,昭舫离去后,珞珈山上的歌咏活动并没有停止,但是少了他和毓章,让所有人心中不无遗憾。她问昭舫下一步准备干些什么。
“我和乃斌、毓章都商量过。我们要把武大的歌咏活动在汉口民众中展开,使它比在学校更加广泛、更加有声势,唤起更多的民众。我们要自己成立一个歌咏队。我们附近的市一小学,经常自动聚集不少的工人哪、店员和学生哪,找连老师学唱抗日歌曲。我和毓章有时也去教他们。不过在一个院子的市党部派人干涉过,说吵了他们办公。我们还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楚妮一边点头,一边不放心地叮嘱道:“社会可不比学校,人员更复杂,你更要多小心,莫忘记吃过的亏哟!”
昭舫又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了他的北平之行。他很珍惜这次相会,虽然他并不知道,楚妮犹豫了多久、鼓了多大勇气、才决定一个人专程来看他的。
其实楚妮比昭舫知道得更多,她开始责问自己不是太听信左阿姨了。因为觉得她曾把昭舫没分清国共本质,憧憬美国社会的思想如实告诉了她,使左阿姨增加了对昭舫的偏见,当时就说:“看他那一身料子,拿到上海租界都算一流的!”而她的偏见无疑又影响了一些同学,让他们自以为在维护统一战线,把昭舫的勇敢牺牲贬低为个人行为,眼睁睁看着他被迫害,实际上改变了这个热血青年的一生。这些事让没有经历过复杂斗争的楚妮想不通,甚至很痛苦。但是她懂得,无论是出于某种原则,还是对昭舫个人,这些都是不宜对昭舫说的。
她今天格外地温顺,像一个容易盲目崇拜的小女孩一样,贪婪地倾听着他说话,仔细观察他的每一个神态。这些对她仿佛是准备脱离尘世之前的短暂享受。因为她已看到,等待他们这一代的不会有幸福的二人世界,只会有磨难和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