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广诚不放弃
武汉人真实感受到战争临近,是从上海“八·一三”事变开始的。
战争的第一个星期,前线不断传来好消息,中国军队几乎把日本侵略军赶进了黄浦江。武汉人欣喜若狂。他们不懂得中国的实力还很弱,天真地以为接下来该是捷报频传、乘胜收复失地了。
昭瑛给父母念完刚收到的大姐报平安的电报。静娴焦急地问道:“就这几个字,也没说到底回不回?你们发去的电报给他们说清楚没有?要他们快回来呀!”广诚点头说:“昭舫,再去发一封电报,别省字了。就说,就算租界没事,两个人也先回武汉,等过几个月把小日本打败了,再说以后的事。”
昭舫马上又向电报局跑去。他没把姐夫苏州被捕过的事告诉家里,而在心里牵挂着大姐,想象她在上海经历的危险。他看到消息说,8月23日,在南京路浙江路口的“先施公司”被日军炮弹击中,死伤了几百人。他知道,这离大姐现在住的地方直线距离还不到八百米。这些他不敢告诉母亲。但是他相信,熟悉上海街道的父亲是也会想到的。
8月20日,武汉也第一次发出日机空袭警报。接下来,武汉防空司令部开始组织抢挖防空洞。但是武昌、汉阳都还好说,汉口本来就是填湖湮沼而成,中山路就是最高的地方了,哪里去找山挖洞?防空司令部组织火车运来一些土,堆成丘再挖洞,上智中学就堆了一个。还有多处如“青年会”附近的“汉光中学”那样,挖几条防空壕。这些防空设施又简陋又狭小,广诚觉得“像哄伢的”,哪能真对付得了飞机。
广诚被叫去开了一个会,明确告知由“保安公益会”负责贯彻落实街巷防空事宜;武汉实行灯火管制;凡玻璃窗都要贴上窗纸,以防炸弹震碎玻璃飞出伤人;踊跃购买航空奖券;大智路一片的人,遇到警报就去原先的英租界,还可躲避到“电报局”和“盐业银行”等处的地下室;等等。
他最近“官”运亨通,除当上了汉口总商会委员外,还被选成大智路街保安公益会主任。虽说被选上是为了要他多出些钱(因为“有关部门”发下的消防费用是很可怜的),广诚还是在很认真地履行职责。大智路家家户户的火灾隐患,他都细查过。他让每十几户、或每巷子推选出一个“公益代表”。又自己贴钱,购置灭火沙袋,为每位代表买报警铜锣。组织居民每日轮流值班。
广诚回忆起几年前上海吴淞江北的景象,对空袭的灾难性破坏是印象很深的,当然对汉口新挖的那些“鬼都哄不到”的防空洞深表怀疑。
广诚开完会,便立刻又到“公益会”。
公益会有幢两层楼房,在铁路附近大智路的韩家巷口,差不多有一间半教室大。他让和尚去喊来他所辖地段的公益代表们,宣布防空、防火、防敌的精神。
完成了自己分内的事,广诚便回店里。
生意还是很不错。特别广诚宣布为来店的军人免费送绿豆汤、伤兵免费加送一份自点的小吃,实施后,深得社会好评,也推动了生意。不少店家也在效仿。
广诚要人把大智旅馆的赵凯鸣、通成的主要店员、厨师都叫到公新里内、通成的厨房后门口,传达了防空会议的要点。这些不习惯开会的店员们边听边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他问老人家田贵义,是不是“回乡住上一年半载,等把日本人打败再回来”。田贵义苦笑着谢绝,说:“我都六十多了,不消躲得了。倒是我们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说遇到警报拉电熄灯,万一有个把歹人趁火打劫么办?我们要预备些蜡烛,遮着点一根、亮透不出去,就够了,送完客就熄。”
钟长子说:“要是小吃,客人会几口就吃完走了。要点的菜上了一半,怎么办呢?”广诚苦笑着说:“那就归我背时。客人要退钱就退,要没给钱又吃了一些的,还不是归我赔哪!”淘气朝钟长子耸着鼻子说:“你这是着的冤枉急。晚上会有几多警报咧?到哪步再说那步的话算了!”
广诚传达完,便回家吃饭。在大门口便听到三女儿昭琳在和借住一楼的潘乃斌说话。他不喜欢女儿和“外人”说话的,便没有跨进天井,在门外听壁脚。
他听见乃斌在问:“三姐,你说什么?”昭琳似乎犹豫了一下,说:“我今天路过扬子街,看见‘北平艺专’在那里挂牌招生。”乃斌说:“好啊!你接着说。”昭琳说:“我那年考上美专后,害了眼病,曾经是休学了几年的。我们学校原先说好了同意我保留学籍的。我病好后又去读了两年,哪晓得他们最近又改口,不承认我的学籍了,说我要想在‘武美’毕业,还要从头补考入学手续。我们学校的校董们,都是原来吴佩孚手下的幕僚,军阀作风,好霸道的。我想……”乃斌接口道:“三姐想不如干脆报考‘北平艺专’?”听昭琳反问道:“你说,我行吗?”乃斌说:“当然行啊!其实你的画功非常扎实,我在楼上看过你的习作画本,真不愧是科班!有几张静物,质感真是逼真。真像是有高人指点过的。”昭琳脸又红了,说:“不,不!我哪比得上你,你的写生画很出色。”乃斌说:“我那只能算是爱好。三姐,认真说来,你的功夫比我深得多,只是你们学院派的人,做事拘泥,没有我们胆大。”
广诚不耐烦再听下去了,便咳了声嗽,进了天井。昭琳见父亲来,便向乃斌道了声谢,上楼去了。广诚应过站在账房门口的乃斌,也径自上了楼。
他心绪很乱,觉得应该认真考虑自己家那一大堆失学的子女了。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一直以为的、唯一还在读书的昭琳,竟是读的“假的”!白读了几年,还是要重新考学校,那钱岂不是白花了?但他知道,不能去干涉昭琳读书的事,弄不好,这唯一的一个“读书的”也不肯读了。这种烦心事他得独自担着。
见他上楼,静娴和秋平、葵花便都聚到了堂屋。
快吃晚饭了,居然除昭琳外、其他一个儿女都不在家。他在堂屋坐下后,阴沉着脸问葵花:“又都没有回?”葵花回答:“三小姐回了。”广诚不高兴地说:“我又不是瞎子!一个个吃饭都不落屋,这个家都不像个家了。”
他敷衍着连喊着“爷爷”的秋平,把脸车向静娴说:“我忙一辈子图的么事?还不是为了他们读书成才!哪晓得,个个都不把读书当个事。别人家的儿子也在抗日,没有听说要抗日就不读书了的!我差不多是要跪下求他们了,给我戴五顶方帽子回来,都当成了耳边风。就昭萍一个还顺我的心,哎,她是从小我就天天**出来的,到底不同哟!”他对静娴唠叨。
静娴见他不开心,解劝说:“你又要发你那拽脾气了。”
广诚道:“不是我说,伢们还是要学校管着的,不读书就得找事做。那个李毓章和潘乃斌,住在楼下,说是帮昭舫出书,出了这些时,我也没有看见半本书。”他压低了声音,以避开前面房里的昭琳。“我不是小气的人,虽说不吃我的饭,可我的账房也不能老这么占着!这都不说了。我们家有两个没有出阁的丫头,这屋里两个男学生,一住这多天,以后外面不晓得会怎么说,还嫁不嫁得出去?特别是昭瑛,不晓得轻重,成天跟他们混在一起。学校带来叫他们几个复学的信,她带头喊要学校向他们认错才回去,把话都说绝。学校向学生认错?从古到今有过这样的事么?”
静娴这才说话了:“你那天在店门口,对来募捐的人说,有国才有家。你儿子、姑娘都是为了抗日,才忙得不归家的。昭瑛说的我都听到的,只要学校不认开除昭舫的错,他们就都不理那个学校。学校还想逼昭舫认错呢!昭瑛说,昭舫抗日,哪来的错,瞧不起他那个不懂是非的‘武汉大学’!我看你的伢,个个有骨气。说起楼下两个伢,田爷说了,都是忠义双全的才子,放到前朝,是考状元的料子。再说,从古到今,借房子住的读书人多的是,连戏文里都是那么说的。”
广诚听静娴说得这么在理,叹了口气说:“我哪里不晓得咧!现在昭瑛在屋里说话都比我管用,他们都听她的!就是不肯顺了我的心。哎!晓得我前辈子做了么事欠他们的啰!来,吃饭吃饭!葵花,摆菜,不等那几个野鬼了!我吃了饭还有事。”说完,拿了当天的晚报看。
广诚早明白昭瑛看上了毓章。他知道,毓章家境远比不上自己这边,又觉得毓章太“书呆子”,昭瑛跟了他,将来一定会受苦。想到这些,他凭空里又添了不少烦恼。
他仍梦想子女出人头地,决定要逼他们读书。
他于是选了一天,召集了所有子女,甚至也叫来了毓章、乃斌,开扩大会,发表了自己的宣言:“你们抗日,我都赞成,但‘日’总有一天是要‘抗’完的,你们‘抗’完了,风头过了,就还是都给我去读书。以前读的能不能算数,要不要重读,还要花多少钱,我都认!要给我读完!像你们大姐那样,每人给我带顶方帽子回来!我这么说,你们总依我吧?你们一天都会讲富国强兵的大道理咧!总是要读书、有本事才能报国吧!你们今天,个个都要在我这里说句话,我抠着眼睛,也要等你们读完书,要不,你们就是催我和你妈的命!”
昭瑛带头表态,接受父亲的观点,等“风头过了”还去读书,但坚持不向武大输那口气!
广诚觉得昭瑛说到这里也算可以了,她多年求学的志气是他打心里佩服的,女孩将来是别人家的人,有关婚姻的大事这里谈不适合,这还不是他主要的心病。倒是昭舫七尺男儿,他的长子,怎么能就这么“混”下去呢?
昭舫接着对广诚承诺说,等过一年后再谈复学的事,但武大这个态度,反过来逼他低头,他不读都不会干。就是要读,也不读武大!
广诚心里赞许昭舫的骨气,而且他说的也都在理,便默许了。
昭诚整天里就跟着他所崇拜的哥哥,这下也说了,他是不愿意再回“东湖中学”的,说只要不去那个学校,也愿意继续读书。
广诚又对着毓章和乃斌说:“你们二位,都是我看得起的、有学问的人,你们看我这样说他们,不为过吧?我也不要他们画押,就要你们二位做个旁证,该可以吧?”乃斌说:“伯伯说得好,其实我们心里都想读书。我在这里作证,他们都是答应了您的要求的。”毓章也跟着表了态。
广诚有句话说不出口,你们两个,也该读书啊,我其实是把你们当成儿子看的啊!
广诚并不了解毓章和乃斌的心志。他们其实是并不愿长期借居在这儿的,反倒是昭舫拼命挽留着他们。乃斌有自己的任务,不久就会离开。毓章其实极想继续读书,他在学校时,就非常有兴趣研究《尚书》,还发表过研究朱熹《小学》的一些论文,但是,他忧国忧民的天性打乱了自己的学习计划。现在他和昭舫是形影相随。虽说两人性格大相径庭,但毫不妨碍他们休戚与共。毓章决计不牵累自己在开封的父母,要自食其力。所以《大家唱》第一集脱稿后,他已经在到处寻找就业机会了。
但是汉口这地方,那种势利的习俗几十年并没多少改变,没有个有分量的人的举荐,工作是很难找到的。更何况为了躲避战火,北方南下和上海西上的人也多了起来,这意味着需要找工作的人也越来越多。毓章又天生傲骨,不愿求人。
后来是细心的昭舫请了自己中学的老师出面帮忙,毓章才终于在法租界霞飞街私立法汉小学当上了国文代课教师,月薪仅20元法币(如果胜任,正式聘用后可增至30元)。尽管是大材小用,但这是当时社会通病,还得庆幸暂时解决了个人衣食之忧。
为了让昭诚有个学校“管”,广诚不惜亲自奔走,终于让昭诚到 “私立法汉中学” 插班。“法汉中学”和“法汉小学”在同一所院子内,受法国驻汉领事馆一部分资助,校长是法籍天主教圣母会的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