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北平之行

火车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驰骋。车窗外,一望无际的田野上麦田青青。勤劳而贫穷的乡民们,正无忧般地享受着最后的和平岁月。他们中大多都不可能知道,不久将会有什么样的灭顶之灾降临到他们身上。

潘乃斌望着窗外,心情很不平静,他希望此行能找到李厚生和万国瑞,因为他知道他们是去北平找党的。而左秧岷的冷漠与高深莫测并没有为他指明方向,反而搞得他不知所措和疑问重重。

乃斌认为曾昭舫的作为绝非出于私人友情,他明显有了一种深明是非的责任感,让他在非常关键的时候,不顾自己的安危,挺身而出保护了他和救国团的一些领导成员,包括并不欣赏他的左大姐。

此时坐在对面的昭舫也在沉思中,他对自己的作为没有一点后悔。其实,他的动机并没达到乃斌所评价的高度。他对弟弟因此遭毒打而受伤感到十分心痛,一再强压着自己的复仇欲望。他担忧,虽说母亲完全站在自己一边,但父亲回来或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呢?他会发怒么?他能理解么?家里一下失去了三顶他呕心沥血盼等的“方帽子”,他会受得了这打击么?

看来,他的学生生涯就以这种方式结束了。那与同学知己漫步珞珈,相伴湖岸,议论人生,感慨时局的生活一去不返了。曾经挥动指挥棒带动同学慷慨高歌、“一二.九”寒冬里战斗武昌江畔的让人留恋的一切,也都成为往事了。还有他喜欢的操场,他为武大创造的铁饼和铅球纪录……值得留恋的大学生活啊!

他为楚妮彼时不在武大感到遗憾。她至今还不知他的遭遇,她若在场会怎样呢?会发生些什么事呢?自己曾对她说过,想以后留学深造,看来这都成泡影了。好在楚妮并不在意他是否出洋留学……哎,去吧,这些都去吧!以后走另外的路,过完全不同的生活吧!

他毕竟不是英雄。凡夫俗子的失落感正在越来越多地困扰着他。

他此去北平,除了避难,还想整理一下心绪,亲眼看看自己仰慕的明清古都,看看它到底面临着怎样的危亡,以回答自己何以对这从未去过的古城如此魂牵梦萦。想到这里,他将双目转向乃斌,发现他也正把注视转向了自己。此时两人不需再交流,也都懂得对方可能想着什么。当年考上大学时的种种幻想和憧憬,已经显得幼稚,而留恋大学生活也已经不再有什么意义,他们应该去寻找新的天地,以无悔自己的青春。

列车行走了将近五十个小时,到达了北平。

古城北平以雄浑磅礴的气势,一下就征服了两个年轻人。他们不约而同地被无形的力量所震撼,也立即找到了自己和千万中国人“不欲亡国而生,誓愿殉国以死”精神的源脉,那就是伟大的祖国和他几千年的文明!

我们可爱的祖国,为了你的神圣与尊严,任何个人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啊!

他们手执王校长的信,拜访了颇具魏晋风度、传说曾“以头撞领袖”的刘文岛教授。刘教授看完信就在案头上迅速写着便笺,边问:“钱够不够?”他把便笺交给乃斌,“拿我条子去找他,住东斋。外出要当心!这里是前方,很复杂,不比你武汉。日本特务在街头暗行胡为,侵略大军对我北平虎视眈眈。好在现二十九军抗日情绪高涨,和‘北平学生救国联合会’相互处得很不错。不过,还是要提防和日本人一个个鼻孔出气的便衣,万不可大意。”

其他都不用说了,北平战争阴云密布的形势,谁还会选择在这里的大学旁听?

他们坐了一阵后,告辞出来,乃斌叹道:“可惜我们面临国难,不然,我真想奔走于北大、清华,听他的课。这位形迹放浪的学者,不愧章太炎先生为他写的那副对联:‘养生未羡嵇中散,疾恶真推祢正平。’他一身的傲骨正气,就够我们学一辈子了。”昭舫说:“他声音又细又没有劲,我恐怕不会喜欢听他的课,只会拜读他的书。”乃斌笑着摇头说:“非也!这,你学工的人体会不出来的,就是刘先生那样的语音,才有古韵情调呢!”

他们按刘教授的条子,找到了一个叫梁炎的同学,由他安排住到了北大“红楼”西面的“东斎”学生宿舍。

每天外出时,他们都要路过从东斋通往二院(理学院)的道口,看到悬挂在钢架上的那口大铁钟。北大,这所曾涌现大量深刻地影响中国命运的人物的高等学府,无时不撩动着他们内心对大学生活留恋的那份隐痛。

当第一次路过北大西门路北的那座图书馆时(昭舫听大姐昭萍几次说到过它),乃斌不无遗憾地对昭舫说,他真希望此生能将有一半、至少有三分之一在这里度过。这里有国家最多的藏书。曾留下清末老举人陈汉章先生被藏书吸引、决定不当教员当学生、以求饱览这里的藏书的逸事。

但是红楼内学术空气再浓厚,也无法给他们带来安静的感觉。整个北平的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日寇在城外挑衅的吠叫声,已经完全扰乱了每一个人的神经。

他们到红楼不远的沙滩大街吃饭。这里店铺一个接一个,满街飘香。来这里吃饭的学生很多。两个人到了“海泉居”坐下,要了醤肉和馄饨等候。

忽然听到有人在喊“曾昭舫”。昭舫诧异地回过头,店门口竟站着魏公博。两人立即一愣,怎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呢?

魏公博是南下附读的东北籍学生,给人的感觉是心直口快。他曾给了昭舫《松花江上》的歌单,在他还不是歌咏队的成员时,就经常到场跟着学唱救亡歌曲,感情真挚激昂。但在“西安事变”时,他又明确表示“拥蒋抗日”的立场,与毓章辩论得不可开交。不过当滕培英说“宁肯亡给日本还能活下去,亡给共党就死无葬身之地”时,他却立即翻过身来大骂:“滚开,你去当你的亡国奴,我不与你这样的小人为伍!”让人不解。这次见昭舫被学校开除,他又坚决站在昭舫一边,反对学校开除进步学生,并且以退学表示抗议。他的举动让乃斌至今仍觉有些反常,至少是不寻常。

魏公博来到他们的桌前坐下。昭舫便又叫了一份。魏公博坐稳就率先道:“我先还以为看错了,你们怎么也来了北平?”昭舫还没来得及回答,魏公博又说:“我弟弟就在北大。你们有地方住吗?我就住西斎。”昭舫笑着说:“真巧,我住在东斎。”公博说:“我原想到北大旁听。但现在北平人心惶惶,城外倭寇强兵虎视,哪里还能读书?我弟弟说,北大都要南迁了。说说,来北平有什么打算?”

乃斌未回答,昭舫笑道:“散散心呗,你说,我不学乖点跑出来,怕这回都关在牢里灌辣椒水了。”魏公博说:“刘教官那些人,急于杀良冒功。我原在北平‘东北大学’读过。民国二十四年‘一二·九’,我也参加过游行,也见过共产党的人。你们哪点像?蒋委员长身边,恐怕净是刘教官这样的些奸臣,把爱国学生都说成是共产党,那岂不是说爱国就是共产党?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些乱臣贼子把我们东北丢了,这下华北也危在旦夕了。你们喝酒吗?”

昭舫说不喝。几个人说着话、吃完了东西。昭舫站起来和公博分手。公博说:“这样,曾昭舫,你们要没事,就到西斋找我,我陪你逛逛北平城。这里是元、明、清古都,古迹名胜遍地,全国找不到第二个,一块石头都可以说出个历史典故来。可惜,不晓得还能不能保留下来让后人看到。”

昭舫记下了公博的住址,和乃斌出来。乃斌见没人尾跟,对昭舫说:“他来得好快,你不觉得奇怪吗?”

昭舫不以为然地,“他这人很直率,毫不掩饰自己拥蒋抗日。你是不是多虑了?”

乃斌摇着头说:“周艾琳、魏公博都不是‘救国团’的成员,却表现得如此突出果敢,我们到哪里,他们就马上跟来了,这也太巧合了!不是我说你,昭舫,你也太善良了,要多长个心眼哪!”

昭舫说:“我知道的。这样,我来北平没什么目的。明天我主动去找他,让他尽管陪着我,你好去办你的事,好吧?不过你可要多小心,晚上一定回早点,别让我耽心。”乃斌说:“你也一样,小心点,要有事,我们就留个条子或者带信给梁炎。”

第二天,昭舫一早就去西斎找魏公博,要求他带他游历北平。也就是这天,梁炎帮乃斌在清华大学联系到了他要找的人。

几天后,昭舫闻讯造访了上海来的“青年会战区服务团”,再次见到了刘良模,也认识了另一位带队人、作曲家吕骥。吕骥比他大六七岁,五年前,曾在武汉参加过创建“左翼戏剧家联盟”。那时昭舫还在读中学。但这两年从刘良模和张文光那里多次听到过这个名字,这会才有幸得以相识。

昭舫兴奋地参加到他们的活动中,到“军官歌咏训练班”中讲课和教唱,还被两次安排到廿九军为战士们教唱《义勇军进行曲》和《五月的鲜花》。乃斌有次也和他一起去了,还为他的教唱画了几张速写。

以后,昭舫又跟随吕骥一起去了次绥远,参加“军民联合歌咏大会”。

这样,他到了真实的反侵略前线,闻到了带有血腥味的硝烟。他从刘、吕二人身上,学习着爱国音乐家的无畏和满腔热忱。现在他已经懂得自己应该做什么事了。他决定回武汉编出为大众所需的救亡歌曲集,让抗战的歌声响遍大江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