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珞珈受难者

昭舫心里着实痛快。他故意装出激动而狂傲,成功地把刘教官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身上,给了乃斌等人脱险的充裕时间。

昭舫和刘教官当众进行交锋的那天,刘教官没能得到王校长的支持,只好灰溜溜地出来,恶狠狠地看了昭舫一眼后离开。当时昭舫仍留在文学楼前的空地上。他知道自己多呆一会,就会多吸引毛竞飞等人一会,乃斌他们的时间就会多一些。

昭诚也不愿离去,他为哥哥的英勇气概所激动。昭舫再三叫他回去赶晚自习,他才和朋友们一起走了。毓章等同学们还在三五一群地发表议论,也不想去吃饭。擦黑时,过来了几个警察,贴出了通缉潘乃斌的布告。当时王校长正好下来,看了布告后怒气冲冲地又上了楼。

昭舫看了布告后,先感到的竟是一丝宽慰,这说明乃斌等人已成功脱险了。而且除了乃斌,特务没有发现其他人。布告是用毛笔抄写的,说明张贴量有限。

同学们则都很义愤,虽然天渐渐黑下去,聚集的人反而多了起来。

昭舫稍微安心了些,但他的思想正被新的不安充满,乃斌下一步怎么办呢?毓章拉了他一把,告诉他食堂已经关门了。他便和毓章一起,到山下校门口的合作社小餐馆去吃饭。

毓章陪昭舫吃完饭,又一起回到宿舍,发现昭舫的房间居然被人搜查过了。他多年来收集的歌单散落了一地,还遗失了很多(所幸毓章那里存有备份)。石秀夫不在宿舍,毛竞飞选了此时机带“复兴社”上山的人来下了手,用的是搜捕潘乃斌和共党的《宣言》的名义。有些同学闻讯后赶来昭舫房间,见状都十分愤怒。昭舫更是忍无可忍,立即写出了一张大字报贴出,对此表示强烈抗议。

次日,他还是随拉练的队伍出发了。

而气急败坏的刘教官在毛竞飞搜查昭舫宿舍后,就拿着搜出的一本斯诺的《西北印象记》,迫不及待地到教育厅和省市党部、还到郑扩儒处告了状。他报告说,曾昭舫有重大通共嫌疑,列出其一贯散布左倾观点、煽动和组织学生进行反政府活动、公开宣传共党言论、扰乱军训、辱骂教官等罪状。然而,他的上司们虽然都懂得此时必须给刘教官有力的支持,以打击左派学生的气焰,防止共产党影响扩大,但却没一个人认为刘教官提供了足以拘捕曾昭舫的充分证据。便都只是答应给校方施加压力。只有郑扩儒明确表态说,可以将像曾昭这样的“害群之马”开除了事。

一心想帮昭舫的周艾琳在当晚就和她哥哥周远涤通了电话,次日又慌忙地下山,到省党部找了他。受不了妹妹纠缠的周远涤终于打听明白了。警察原先要抓的其实只有潘乃斌。有“复兴社”的人在汉口青年会监视到,有两个北方口音的人组织会议,怀疑是共党派来的特派员。并听到与会者中有人称呼“武汉大学的潘同学”,当时并不敢确定就是潘乃斌,因为武大姓潘的有好几个。不过尽管带有推测和怀疑成分,他们还是准备将潘乃斌抓来逼供。但现在事情又有了变化,潘乃斌锁定了,复兴社还打算将曾昭舫也列入和“共党特派员”接过头的重大嫌疑人。而周远涤属CC系,鞭长莫及。心里也巴不得回避这些事,便自称爱莫能助,还警告妹妹离他远点。让周艾琳失望而归。

教育厅直接给学校临时主持工作的领导裴济宗来了电话,传达了康泽的指示:立即开除曾昭舫,以维持“党和领袖在大学的绝对权威,净化校园空气。”

学校在各方压力下,终于草草地“征求”了董事会意见,作出了开除曾昭舫的决定。

《通报》如同做贼般,冷冷清清地贴出。那天学生已出发野营军训,学校里留下的已经不多,所以一时没有什么反响。

倒是在东湖中学的昭诚见哥哥顶撞了刘教官,放心不下,下课后独自悄悄跑到武大,看到了《通报》。

他大吃一惊。知道哥哥是去了磨山一带拉练了。便顾不得回学校请假,一口气下山,雇船过了东湖,又连走带跑地奔向山顶,去找哥哥的营地。

苍翠的磨山在武汉大学西北面,与珞珈山隔湖遥望,山麓一直延伸到湖中。山上林木密布,古树参天。昭诚无心欣赏迷人的景色,一口气到达了山顶。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南边的绿树一直连绵铺到远处的南望山。除西南边有少些沼泽农田交错点缀外,三面几乎都是浩淼的湖水。隔湖的稀疏的村落散布在无边的田野中。

终于俯看到了在树丛中的一个营地,他一口气跑了过去。发现原来是文学院的,最先就碰到了李毓章。

拉链队伍尚未接到学校下达的通告,听完昭诚的讲述,大家先是吃惊,接着便怀疑他看错,然后愤怒的情绪迅速扩散开来。

李毓章站上了一处高坡,激动地号召要“集体退学抗议”。接着曾昭瑛、周艾琳等不少同学也纷纷响应。他们马上派出同学,和昭诚一起到另一边工学院的营地,去通知昭舫和石秀夫等人。

几乎是同时,裴济宗也带着学校的正式通报来到了拉练营地。一坐下就立即派人把昭舫叫去了教官的帐篷。

昭诚带来的消息得到了证实。学生们开始**了。文学院那边,毓章已经在发动同学捆背包,准备停止拉练野营,回校抗议。

同一学院的包华听到毓章在发动抗议活动的消息,觉得小题大做了,何况他历来不想将昭舫列入自己阵营。他气喘着赶到毓章处。由于毓章的带动,这一片的情绪最为激昂。

包华把毓章叫到静僻处,说:“毓章,你这一闹,不正中刘教官他们的下怀,把救国团成员暴露出来吗?”毓章没好气地说:“我们本来就是战士,不战斗,隐蔽得再好,又有什么意义?”包华耐心地说:“你再想想,前天,左大姐一上山就曾嘱咐过要‘稍安勿动’。说我们‘青年学生救国团’眼前的中心任务是团结校领导,组成广泛的统一战线,我们的一切行动都要服从统一战线,不要因个别人和孤立事件影响了全局。你是救国团的成员,应该服从统一指挥,不可由着个人感情而独自行事。”

毓章看了他一眼,反问:“一切行动都要服从统一战线?别的我不说,刘教官那些死硬分子是不是在接受你的统一?那些宪兵进校是来让你统一来的吗?就在这两天,学校情况又有了很大变化,我们不能任校领导代替当局某种势力行非义之举。”包华说:“我已经说过,不要只看到孤立的人和事嘛!”毓章不满地说:“照你的意思,我们岂不是要团结在校领导周围,一起来开除曾昭舫吗?”

包华生气了,“你怎么这么说?曾昭舫的事,要服从大局,不能因小失大,大局打开了,他的事自然也就解决了。再说他的过激行动带有很多个人因素,太出风头,不能代表我‘救国团’的立场。还有,你不能感情用事,应该想想,为什么会有CC分子出来帮他说话?”

毓章也当真生气了:“你说话的口气怎么很像当今政府?曾昭舫不‘过激’,不引火烧身,有些人还能在这里吗?我昨天还有些奇怪,他怎么一反常态跳出来,言辞那么锋利,完全不像是他的个性。后来才想明白,他原来是故意牺牲自己,吸引特务,是为营救别人,当中好像也包括你和你带上山的人。哎,这难道会是与CC串通的吗?”他不由自主地声音越来越高,“包华,那一刻,昭舫在我心里的地位,已经由朋友上升到了榜样!所以,我不相信你代表的就是‘救国团’的态度!”

包华也急了,说:“你这人就是这个毛病,文人性格,受不了战斗纪律的约束!”毓章道:“任何纪律都是为原则服务的!绝不会是出卖和背叛!”

包华受不了了,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说:“你太冲动了!用词已经很不理智。我对你已经够克制的了。我说不过你,但是我告诉你:李毓章,任何时候都有中心任务,你更没有权利用‘救国团’的名义去发动同学,打乱整个部署。”毓章气得不再说话,背上背包扭头就走。

几十名同学(大部分是歌咏队的成员)自发地背着背包,跟在毓章身后,在湖边喊渡船,打算回学校抗议示威。好容易喊来了一艘渡船,毓章等十来个人上了船。艄公不让再上了。其余的同学只好继续在湖边等着。当毓章的船走到湖心时,还没有第二条船来。反倒是裴济宗带着几个随队的老师赶过来了,开始劝阻湖边的其他同学。

毓章等赶到学校,立即联名贴出了抗议和要求学校取消开除昭舫决定的大字报,并扬言“将羞于作为镇压爱国言行的学校的学生,为此抗争到底,直到退学抗议”。签名的有李毓章、曾昭瑛等十一人,其中有南下寄读生魏公博,还有长期被一些同学贴上CC标签的周艾琳。

昭诚和哥哥,以及石秀夫等十余人是坐第二条船离开拉练营地的。回到学校时,天色已晚。石秀夫以他个人和部分同学的名义,去找王校长进行交涉。机械系赵师梅教授等,也联络了哲学教育系教授范寿康等老师,参加到了为昭舫“作保”的行列。王校长当时卧病在床,一边劝毓章、秀夫等冷静从事,避开警方锋芒,一边撑起身子,向他们保证说,只要他还是武汉大学的校长,就会尽全力争取,让曾昭舫、潘乃斌回到学校。

昭舫此时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显得非常冷静。准备坦然接受这个结果,以表示他对黑暗势力的极大藐视。他对昭瑛说,他已经对这一结果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拿定了主意不向学校中的黑暗势力屈服,“这样的学校不读也罢!”他“现在连行李包都不打算解开”了。

他认为二姐一直靠自己力量读到大学实在不容易,明年就要带上学士帽,毓章又是天才学子,希望他们都不要受到他的影响,把最后一年读完。他回房间收拾好其余东西,放在自行车上绑好,向赶回来支持他的同学们道了声别,头也不回就下了山。

其实他急于下山,更多是希望通过汉口的朋友,设法马上通知和帮助危险中的潘乃斌。

昭瑛、昭诚和毓章一路送他出了校门。昭瑛看着弟弟消失在绿树丛里,眼泪流了出来。但是她坚定了明日和校方继续斗争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