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挺身而出

周艾琳旁若无人地挽住昭舫的手臂,在校园里大咧咧地走着。昭舫此时只想到应该感谢,其余什么感觉都没有。倒是艾琳先说活:“你这时跑去树林干什么?”昭舫不善扯谎,一下想不出话说。周艾琳却马上猜到原因了,毫不犹豫地说:“要有人问起,你干脆就说跟我约会,这不会委屈了你吧?”昭舫这下清醒了些,连忙抽出手臂说:“周艾琳,我很感谢你多次帮我,但今天我死定了。我是被刘教官责令关在训导处写《悔过书》偷着跑出来的。”艾琳说:“你为什么跑出来呢?”昭舫不肯说,艾琳说:“没想到你到现在还不肯相信我!好,我告诉你,你现在只能说,是为了准时赴约和我见面跑出来的,才能大事化小。”昭舫说:“不!”艾琳气得要爆了:“你当我不晓得,你怕说了会坏了你和童楚妮的好事!我陪你去说,我不揽下来,你马上就得坐牢、灌辣椒水!”

两个人吵着到了行政楼前,刘教官正铁青了脸,叉着手站在楼门口。见他们二人到来,便乜斜着眼对昭舫说:“你有种!我一出门你竟敢就跑了,哪里去了?”艾琳抢着说:“他和我有约会。”刘教官说:“我没问你!”周艾琳大声说:“我不喜欢别人打断我的话,包括刘老师您!”刘教官气得恨不能煽周艾琳一个耳光,再把昭舫一个人拉进屋去整治。但想到自己到这个位置全靠周艾琳在省党部的哥哥,只好暂时忍下这口气,说:“里面来说。”周艾琳却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要到里面说。我正有很多话非要他给我说清楚哩!刘教官你证明一下,是你叫他在训导处写什么《悔过书》,还是编了谎话骗我躲我?足足让我等了半个钟头。”

刘教官一时脑子转不过来了。周艾琳随即转过脸对昭舫说:“戳穿了吧!唱唱抗日歌曲,刘教官会要你悔过么?我相信刘教官支持还来不及哩!完全是骗我嘛!”

周艾琳嗓门大。楼门前很快围了一群学生,以为出了桃色新闻。大家都想看个新鲜。刘教官脑子转过来了,周艾琳一向袒护曾昭舫,这回一定是他搬她来压我了!他回头看到楼门口也被人群堵住,有些恼羞成怒,便说:“曾昭舫,你自己说。”

昭舫懂得,毛竞飞等人抓不到乃斌,一定会在学校搜,必须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为乃斌争取时间。便坦然地说:“不全是周艾琳说的那样。我出去有别的事,不是去赴约会的。我想我应该有行动的自由吧?”

刘教官说:“我叫你在我办公室写悔过书,特别说了不许你出来。我一走,你怎么就跑了?”

昭舫反问:“我悔过什么?”

刘教官忍无可忍,“你以教歌为名,变相集会,散布异党言论,还要我一条条帮你说么?”

昭舫不动声色道:“刘教官你说得太吓人了,我只是教唱歌,学校允许的。我散布了什么异党言论了?”

刘教官说:“你还狡辩!我问你,潘乃斌是不是鼓动大家去威胁当局,要释放危害国家的那七个人和全体政治犯?”

昭舫说:“我叫曾昭舫,不叫潘乃斌啊!”下边的同学立即一阵哄笑。

刘教官气得直咬牙,正要发作,昭舫一眼看到,远处毛竞飞和军警正在朝这方向走来,看来没抓到人。但他立即想到,不能让刘教官和毛竞飞串通了情节、来分析他的离开和半山腰看见他的事,便十分坦然地说:“我出去的确是为了串联同学,动员大家在拉练时,参加为营救‘七君子’的签名和请愿活动。”他又加了一句,“当然也要动员周艾林。”

刘教官一听,勃然大怒:“曾昭舫,你想造反么?”

此刻,昭舫什么都已经想好,心也完全平静下来。他用眼一扫,自己的弟弟和几个东湖中学的学生也站在人群中。他决心要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昭诚,哥哥在关键时刻是什么样子。便大声回答说:“我做一个有良心的中国学生应做之事,这如果就是造反,那孙夫人、廖夫人,还有政府中的冯玉祥、于右任、孙科、李烈钧,英国的哲学家罗素和美国科学家爱因斯坦,他们都为营救‘七君子’而请愿,我请问刘教官,这些人是不是个个都是我们的楷模?他们又是不是在造反?”

刘教官怒不可遏:“曾昭舫,你好大胆子,你跟谁在说话?你是在这里发表演说么?你分明是在煽动!看来,共党的传单就是你拿来的,你说的句句,都和共产党说的一样!”

昭舫冷笑道:“请教刘教官,共产党是怎么说的?我真的还不知道。”

学生中发出一阵哄笑,更叫刘教官恼羞成怒,暗中发誓若不整治曾昭舫,再不为人。李毓章站在人群中,不懂平日里温良恭谦的曾昭舫为什么今天一反常态地出言犀利,心中一边为他大叫“痛快”,一边为他捏了一把汗。

刘教官见学生人多,压了下心里的火。说:“你一个学生,直言不讳地要发动众人营救‘七君子’,那我问你,谁教你这么做的?你的文件是哪里来的?”

昭舫说:“我没有你说的什么文件。但我承认,我一贯认为七君子爱国无罪,应该马上释放!我要求自己做有良心的中国学生,是武汉大学这么教育我们的!我发动同学进行爱国活动又不是第一次了,你不是早就把我的名字上了‘黑名单’、封我做了‘学生领袖’么?”

刘教官此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口才那么笨,简直不是曾昭舫的对手。气得只顾咬牙:“曾昭舫,你行啊你!今天我算见识了你的真相了。”

正在这时,毛竞飞带着军警回了。他提着手枪的形象立即引起了同学们极大的反感。李毓章大喝了一声:“毛竞飞,你是学生,还是特务?”其余同学也大声嚷了起来:“毛竞飞,你贪污了我们多少伙食钱?”“毛竞飞滚出学生宿舍!”群情激奋起来。

毛竞飞挤到刘教官面前耳语了两句,刘教官抬起头大声说:“潘乃斌站出来!”却没有人理会他。等他喊第二声时,李毓章已在人群中悄悄低声地起了一个音,喊了声“预备......起!”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了震耳的歌声: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刘教官见学生们情绪激动,恐众怒难犯,只好忍气带着毛竞飞和警官到了王星拱校长的办公室。

王星拱校长其实一直在注视着楼下发生的一切,算到刘教官会来,便拿起一张报纸,仰坐在藤椅上。

刘教官一进门就大声说:“王校长,学生要反了!”

王星拱冷笑道:“学生反了?那我这个校长是不是该马上逃命啊?”

刘教官被呛,一时说不出话。毛竞飞藏起了手枪,上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站在一边。

那警官走上前,说:“黄校长,”王校长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我不姓黄,你口音是孝感吧?‘黄’、‘王’应该分清的。”那警官被呛了一句,窘了一阵,才又说:“王校长,我们接到情报,已经有共产党特派员潜入了武汉,前天在汉口‘青年会’组织了非法聚会。有人发现有你们学校的人参加,听人呼他的姓是潘,据分析是贵校的学生潘乃斌。昨天,他趁歌咏队非法聚会唱歌之际,分发了共党特派员带来的匪中央《宣言》。今天又有人发现,潘乃斌在半山庐非法召集人开会,我们赶到时又被他逃脱。请校长派人把潘乃斌叫来,让我们抓获归案。”

王校长靠在椅上,不慌不忙地地说:“据我所知,潘乃斌是我校品学兼优的学生,我从未听过他参加非法活动一说。你说的两件事,没一件说得肯定。自古有道是,捉贼要脏。现在讲,抓人要有证据。你凭什么说两个‘非法’的会(他把‘非法’两字说得特别响亮)都有潘乃斌?至今你们连一份所谓的传单都没有拿到,就凭分析那就是共党《宣言》,还是‘特派员带来的’,恕我不敢认同。你半山庐抓的人呢?净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嘛!”

警官辩道:“校长不要为难我们。我也是当差。不瞒您说,今天上司电话,明令我是将潘乃斌‘抓获归案’的。求校长支持。”

王校长把报纸往桌上一扔,站了起来,大声道:“那更奇了,从来没有说警察可以直接到我武汉大学抓人的!这样,你们要回命,就先把我抓去吧!”

那警官被王星拱校长的正气逼得退了一步。定住神后,才又上前磨了一阵,见不可能有结果,便一个人失望地退了出去。

刘教官这才开始接着讲述曾昭舫今日的“狂妄表现”。王校长听了一半就打断他的话:“刘教官,西安事件和平解决之后,全国上下充满团结和解之气。曾昭舫的所为,并没有与政府当今团结全国抗击倭寇的方针相违背。如果说他对您不够尊重,我倒可以叫他向您道歉。不过,刘教官也要胸藏海量,体谅年轻人的方刚之气。他们有些受不得委屈呀!”

刘教官不服,说:“王校长,曾昭舫不顾我的劝阻组织教歌,实际上是为反政府的非法集会提供机会。我要求将曾昭舫开除学籍,以正校风。”

王校长说:“教唱抗日歌曲是校董事会同意的,歌曲是经过上报审查的,你怎么能随便制止呢?即使顶撞了刘教官两句,也没有到该开除的地步啊!”

刘教官大声说:“王校长,曾昭舫长期煽动和操纵武大学生运动,他因旷逃党义课,早已记过一次大过、一次小过了,这次足够给他给他记过,岂不是就够开除的。”

王校长冷笑道:“我曾听裴教务长说过,十月初,汉口市政府寄来一封嘉奖信。说曾昭舫在汉口等候轮渡时,看见‘居巷’民居失火,便临危不惧,组织路人救火救人,并奋不顾身冲入失火人家中,用盆将水向上泼,使一场浩劫得以避免。当地居民二十九户联名上书,请求市政府通报嘉奖。我们学校还为此记过他大功一次,以前的‘过’也一下都抵光了的。对了,您不还亲自在早训时对学生宣布过此事、要大家向他学习么?”

刘教官不由恼羞成怒了,几乎是嚷道:“可是现在又是曾昭舫扰乱军训,妄谈国事,出言骄狂。这样一个一贯藐视党国的学生,闹出这么大的事,潘乃斌又是当局通缉抓捕的人,而您却一味护着他们,这是要我们尽不了职责,要我们辞职么?”

王校长眼睛看着窗外,冷冷地说:“我不知道刘教官何以这么激动,我是办教育的人,要我不明不白地开除学生……”

他停顿了一下,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我宁愿:更换一个教官!”

刘教官仿佛被煽了一个耳光,半天说不出话。他强吞下怒火,和毛竞飞退了出去。

王星拱送走了这些人,懂得这事不会就此了结。他坐下来,给武汉大学的前校长、现国民政府教育局长王世杰写了一封信。写完天色已不早,他便走出了办公楼,准备回家。

五月的天黑得较晚,楼外空地上还聚集着很多同学,拿着羽毛球拍的学生也没有打球,所有人都在谈论着什么。见校长出来,顿时没了声音。王星拱走到壁报前一看,顿时怒火直冲脑门。

墙上贴着武汉警备司令部通缉潘乃斌的布告!

他掉转头,又急匆匆地返回了办公室,拨通了省教育厅长家的电话,他激动得不让对方插话,对着电话嚷道:“学校是学术天地。我的学生出了问题由我负责!警察不得擅自进校抓人。何况每项罪名都只是个‘莫须有’,这哪一点符合现在团结抗战的精神?”

他气血攻心,当天就病躺下了。

次日李毓章去看他。他见没旁人,把李毓章叫到床边,塞给他十元钱和一封信,“他们已经调查排除了其他姓潘的同学,锁定潘乃斌了,我知道你和他的关系,你能找到他的。你把钱给他,让他赶快离开武汉。先到北平,按这个地址去找刘文岛教授,避避风头,就在那边听课。眼前武大这个局面不正常,是长不了的。你们要多小心,不要让人跟踪了。”

李毓章走后,王星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已知道教育厅以他生病为借口,叫他休息,正打算让裴济宗等人主持军训时期的学校工作。他更深知,曾昭舫、潘乃斌这些热血青年,正面临人生的一次重大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