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蓝衣社枪打出头鸟

西安事变后,政府中一些人本来就手忙脚乱,而武大学生们还未开学就表现得很不安份,昭舫等“歌咏队”的同学都提前到校,排练抗日剧目。加之由于王校长的反对,包华与卫邦国强行“休学一年“的处分也已撤销,这让刘教官更觉大伤脑筋。

毛竞飞此时已正式被吸收进了复兴社,十分了解上面的意图。他几次带“动力社”学生去捣乱,找借口占据礼堂,逼使他们中断排演和临时改变地点。

但一切干扰都是徒劳。开学时,《阿银姑娘》还是顺利在俱乐部进行了彩排,彩排场内挤满了闻讯赶来的师生和家属、工友。不久举行了公演,演出非常成功。自此后,校园内演剧与歌咏活动互相配合,救亡宣传更加有声有色。

随着校园抗日情绪空前高涨,开学后,不少学生自发地早起进行实战军训,虽说人数不如学校组织时多,但是那精神和气氛确是后者不能相比的。这让有些人十分不安。

倒是正在参加与延安代表谈判的康泽眼光独到,指示校董事会因势利导,重新掌握校园的主导权。于是校方想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方案,以国难当头的名义,停课分批军训!趁机将左翼学生占压倒力量的一年级放假,除一年级外,其余各级将在五月开始学生军训。

这样,这学期实际只上了不满三个月课,大批同学就纷纷离校了。

年轻的学生们一时还识破不了其中奥妙。但不少高年级学生确实不想参加校方组织的空架势的军训,也纷纷找借口离开校园。郭佩珊以去上海江南造船厂联系毕业实习为名获准离了校;而刘锡尧则在南京借病不归;左翼学生的实际领导李厚生也突然请假,(直到半年后,昭舫才知道他与万国瑞结伴去了北平),也走得很急。

童楚妮则打算去上海找他母亲的老师钱亦石先生,临走前到男生宿舍去找了昭舫。但却没有说很多话,也不说去上海干什么。昭舫知道她的个性,当然也不问,只是托她看望大姐,并帮忙带去他放在学校的一张秋平的两寸小照片。

楚妮和几个女生下山了,当她的身影消失在山下的一片绿荫之中后,昭舫才忽然感到若有所失。他何尝不知道楚妮那天问他的话的用意。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该劝楚妮不要选择那么沉重的责任呢,还是自己应该义无反顾地和她走上同一条路。

好在李毓章和潘乃斌还留在学校,还不那么孤独,干脆更加投入对音乐的热爱吧!

这两年来,潘乃斌阅读了大量马列著作,已经确立了他的人生观,在心中奠定了为理想献身的思想基础。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了爱国活动中,以满腔热情写出了《日本马场财政之检讨》、《从入超减少说起》等多篇专业论文和短评,以“罗先珂”为笔名,发表在《外交月刊》和《武大学生》等报刊上,揭露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本质。

“罗先珂”,是因为他崇拜俄国的盲诗人爱罗先珂。他有时也写诗言志,用的笔名是“先珂”。

乃斌一直等待的左秧岷来汉后,的确曾来过珞珈山,但正好他当天不在学校。而左秧岷出于多年地下工作的经验,很快发现武大相当复杂,一个学校,居然国民政府高官和蓝衣社要人频频光顾。加之自己并没得到组织上安排的在汉活动的指示,便独自先回了趟黄冈老家。

由于一年级学生离校,歌咏骨干和积极分子一时少了很多。昭舫耽心歌咏活动降温,便与潘乃斌、李毓章商量后,吸收了一些积极参加唱歌的同学加入歌咏队,其中包括周艾琳、魏公博等人。虽然“救国团”中有人对乃斌提出质疑和指责,认为周艾琳与CC关系密切,但乃斌认为,她本人很单纯,一直能坚持参加学唱进步歌曲,还曾给“青年救国团”提供过重要帮助。

周艾琳等人加入“歌咏队”后,很多没能参加进来的同学都跑来找找他们,抱怨说“歌咏队”人吸收得太少了。潘乃斌征求了其他“救国团”负责人意见后,认为可以再放开些,不同政治观点、而又积极投入抗日活动的人都可以吸收。结果歌咏队人数一下增加到百人。昭舫和毓章很兴奋,甚至还打算排练一个毓章编写的诗歌剧,将流行的歌曲组合起来咏唱。

但是形势远不像他们所希望的那么乐观。蓝衣社武昌站长郑扩儒到武大校园住了一天,马上就注意到了曾昭舫,这个学生拿着指挥棒,人气高、影响大,甚至不惜自己花钱,做的都是共产党想做的事,所以绝不能将他看简单了,任他用教歌的名义来控制武大。他怀疑曾昭舫不是仅思想激进。康泽说过,双十二事变后,共党正在找机会全面渗透并争取合法化,大有卷土重来之势。武大很可能已经有了共党,至少有了它的外围组织在背后操纵。

郑扩儒现在行事特别胆壮。去年西安事变时,“复兴社”中很多高层人物置领袖安危于不顾,联名上书“武力讨伐”。而郑扩儒尾随康泽、坚决反对扩大事态的军事行动,拒绝在上报南京的请愿书上签字。西安事件和平解决后,一大批复兴社实权人因错误表现而失宠。而他却因立场坚定而受到表彰和晋升。

他采取了几项措施,力图抓牢这个复兴社基础深厚的大学。他布置了眼线,又在军训刚开始便打破禁区,派出了一队宪兵进驻了校园。

一股冷气突向校园袭来,但大学生们却并没有把他们十分放在眼里,照旧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和学习。

这次军训很艰苦,强度也很大。一到操训,学生们就得忍受军训教官的不堪入耳的辱骂和讥讽,敢怒而不敢言。不过相比别的学校军训而言,武大还算好的,不用吃粗劣的饭食。

学生们不想沾惹特务宪兵,便把所有愤怒都集攒着。表面看上去校园又沉寂多了。刘教官却以为自己扬眉吐气的时机到了,半年来,趾高气昂的学生们见了他就故意放声高唱来刺激他,他早就不耐烦了。何况郑扩儒已明确指示他要毫不犹豫地枪打出头鸟,看谁在干共产党想干的事,管他是不是真的共产党。省党部周远涤处长不也说过要乘机掌控大局,必要时可以杀一儆百、敲山震虎吗?

他向上司汇报的名单中,列在最头上的两个是曾昭舫和潘乃斌。郑长官认同了。他认为,曾昭舫利用教唱有效地扩散“共毒”,掌控了一批中了毒的学生,成为响应共党主张的骨干,而潘乃斌可能水更深。他点拨刘教官,可以选时机激怒下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说不定可以激他们透露出背后共党活动的蛛丝马迹。他说,共党肯定有人潜伏来汉并染指武大了,你看校园内组织有序的一次次集会和行动、激进的地下报刊,都足以说明问题,这可是远远超出了武大范围的大事。

刘教官受到了鼓励,他正迫不及待地要出口气。他忘不了一些大人物们的责备和训斥、讥讽和揶揄。一会要他“慎行”、“顾全大局”,压着他;一会又什么“拿出点成绩”啰、什么“动点脑筋”啰,还有动不动“我们总不能派警察去管学校,不然要你干什么”啰,像训儿子的口气。这碗饭真难吃!其实在他心中,什么军训、党国都只是虚的、次要的,而自己的利益、晋升和面子、才是实在的,高于一切的!

他要做出点成绩,枪打出头鸟不难,公开出面把校园闹得不安宁的头头,不是曾昭舫还能是谁?

他搜罗了一些最近的事,觉得胸有成竹。周六,他派人把曾昭舫叫到了办公楼二楼的训导处。

他带着讥讽的笑容道:“曾昭舫,你真算是学校的明星了。现在军训期间,有派来的教官操练。你出什么风头?在集合前指挥学生唱什么歌?那天你指挥队伍唱歌,张教官站在一边等你,倒像你是教官了。很多同学都向我反映,对你的作为十分反感。”

昭舫连忙解释说:“那天我们等了好久,张教官还没有来,是大家建议唱两首歌,以振军威。他来了我们就停下了呀!”

刘教官沉下面孔,“唰”地站了起来,用食指指着昭舫:“你还在强词夺理,在我面前站都没一点站相,哪像受过军训的?我说几句,你就顶几句。‘大家建议’?当我不晓得,那天谁在建议?都是你那伙的!你唱的什么歌?‘谁愿意做奴隶?随愿意做马牛?’你在针对谁?是政府、还是军训?”

昭舫哭笑不得,“刘教官,这是电影院正在上演的电影《夜半歌声》中的插曲《热血》。是激励大家,不当亡国奴……”

刘教官忍不住了,用力将桌子一拍,“你少在我这里卖弄学问,我是在代表校董事会对你说话!我警告你,你这是哗众闹事,干扰抗日军训!靠你们唱几句歌就能不当亡国奴?我现在宣布,军训期间,不许你组织教唱歌,不许你借歌咏队来为异党达到政治目的,否则,一切后果要你自己负责!去吧!”

昭舫听得十分气愤,只觉得眼前这个身为教官的人实在无知透顶。他挺着腰回答说:“教唱抗日歌曲,是校方同意的,校领导曾多次光临歌咏队表示支持。您刚才的话如果是学校的决定,请贴出通告让所有人知道。”说完鞠了个躬出门,只听得刘教官在里面咬着牙说:“你有本事就试试看吧!”

昭舫看出自己有可能被拿来开刀了。但是他并没有被吓倒。他天真地以为,歌咏活动与所教歌曲均属合法,只要不让他们抓到小辫子就是。刘教官不过是趁左右派力量对比陡然变化的机会,抖抖自己的威风罢了。他打算把这些和潘乃斌商量一下,乃斌对他说过,今天要到“大智旅馆”住一晚的。

乃斌因不倦的努力,终于通过南下串联的同学找到了一个可能联系上组织的宝贵机会。他下山后,包括整个星期天,都忙得没有人影。昭舫于是没能找到他,也只好把这事情暂时放下。

新的一周,军训安排学生分批出发进行野营拉练。昭瑛她们文学院早一天动身。昭舫于是提前安排了教唱活动,教唱青年作曲家麦新的《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当时这首歌尚未公开发行,歌单是上海刘良模抄在纸上邮寄给他的。

“向前走,别退后,

牺牲已到最后关头!

……中国的领土,

一寸也不能失守!……”

一时间,珞珈山上,到处飘**着这催人斗志的歌声。刘教官却感到再无法忍耐,他的权威受到曾昭舫为首的激进分子的蔑视。

刚好“复兴社”派毛竞飞通知他,潜入武汉的共党分子星期天上午在汉口青年会举行了非法聚会,据侦察,武汉大学有人参加了。接着又得到穆啸谷的小报告,潘乃斌在校歌咏集会上发表反政府言论,还传阅过共产党的传单。

他听到“汉口”、“青年会”这些地点,联想到了曾昭舫和家不在武汉又频频下山的潘乃斌,是不是就是他们两个?拿下曾昭舫的决心终于下了。

昭舫并不知道大难即将临头。他正在整理拉练行李,被刘教官派人来叫到了训导处。

刘教官正一脸怒气地等着他,开门见山地问:“曾昭舫,你星期天在干什么?”

昭舫答道:“在家啊!”

刘教官放大了声音问:“和谁一起?”

昭舫忍住气愤回答:“刘教官,星期天我们学校有好几个老师和学生都到我们家餐馆吃过东西,都和我打过照面,您要不要把他们一个个叫来为我证明呢?”刘教官知道武大的人为了实惠,常有人吃东西前先去找昭舫,看来去开会的不像是他,但他未必一点都不知情。

既然诈不出,他又换了个表情说:“好,我就信你说的。但是,曾昭舫,我找你,还是你教歌的事。领袖曾经说过:‘和平未到完全绝望时期,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亦决不轻言牺牲。’你昨天教唱的歌曲公然声称是‘牺牲已到最后关头’,你自己想想是什么性质吧!更严重的是,你利用教歌为掩护,进行变相集会。潘乃斌在你教歌前公开煽动大家,反对江苏高等法院对抗日救国会那七个人的《起诉书》,叫嚣立即释放危害国家的那七个人和全体政治犯。会上宣读的传单,十分像共匪中央4 月12 日发表的《宣言》内容。潘乃斌是和你走得最近的,他的事我也在调查。而你作为我们注意已久的左派学生领袖之一,如果还想继续读完你的大学,就不要对我的一再警告置若罔闻。必须悬崖勒马,与政府合作!你必须说明,潘乃斌和你系受何人指使,文件是哪里来的。不许回嘴!现在就给我到里屋去,我限你今天内给我写清楚,为此事写出《悔过书》。那样,我可以让你参加明天的拉练,否则,你将面临非常严重的后果!我不想再往下说了。”

他越说越气,长久来看够了左派学生的嚣张气焰,他早就无法再忍了!然而,由于他对付昭舫并未得到真正有分量的把柄,所以难免有些色厉内荏。他干吼了一阵后,生怕自己说不过昭舫,便不许昭舫分说,就连忙命他去里屋写《悔过书》。自己则坐在外屋抽着香烟。

吸了一支烟后,他并未消气。但大概也觉得无聊,就把外面门掩上,遛了出去。

“里屋”其实是用几个大书柜在屋内隔出的一隅,堆着刘教官的杂物,有一张不大的办公桌,屋角有一张小床,大概是这位忠于党国的教官在此值班休息用的。

昭舫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压住自己的气愤,冷静分析着形势。现在虽说李厚生他们都离了校,但正气还是应该占上风的。刘教官选在这个时候呈威风,显然错误估计了他们的力量。他决定要极力声辩和斗争,问他爱国有什么错!正一个人想着如何做时,忽然听见有两个人将头伸进外间门说着话。

是穆啸谷的声音:“刘教官偏又不在,哪里去了?等下潘乃斌那些人散了,哪里去抓人?”另一个是毛竞飞的声音:“你猪脑子,不守在那里。”穆啸谷说:“我一个人,那半山庐是教工宿舍,我守在那里,谁来报信呀?”毛竞飞说:“干脆,直接去军警室叫人吧!”两人说着声音远了。

昭舫无意间听得,乃斌显然被穆啸谷这个卑劣的告密者发现了了什么!他当然感觉得到乃斌近来神秘行动的严重内涵,必须马上通知乃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怀着焦虑的心情,悄悄跑出到外面看。好的,训导处和走廊都没有人!他把心一横,当机立断地走出了训导处,跑下楼梯,一口气出了楼,抄小路,用他的短跑速度向半山庐奔去。

他已顾不得自己的后果,只想着乃斌可能的危险。一路上揣想着,乃斌常去赵师梅教授的弟弟、制图教员赵学田家,这会多半在那里。

他的行动竟被在对面法学院楼上教室的周艾琳看到,觉得好奇,便也寻迹跟踪过去。

“半山庐”在珞珈山西北部的山腰,是个三单元两层的楼房,由两个阳台连缀成一体。住的大都是单身教工。青砖墨瓦,色调简朴,庭前开阔平坦,屋后树木森森,与苍秀山势混为一体。这三单元楼房共用在中间的门,连着一个伸出的带檐小廊。

昭舫没有进门,却直接绕到了楼背后,在一楼赵老师房间的窗外敲了两下,但没有人回应。他忍不住叫道:“赵老师,我是曾昭舫。”

果然,有动静了。赵老师开了窗。昭舫一眼就看到,里面坐了一屋人,乃斌就在其中,,恍眼看见楚妮家见过的左阿姨也在里面。她怎么会在这里呢?

昭舫来不及多解释,喘着气便说:“快散,穆啸谷去叫警察来抓你们了!”

乃斌一听连忙起身布置解散。昭舫又跑到前面门口等到他,说:“你不能回斎舍了,刘教官要追究你昨天散发的文件,说是共产党的。你快和左阿姨下山。我们的小船还是放在游泳池的更衣室那边的,你们划船过湖更好。我来对付他们。”乃斌一边叫昭舫小心,一边带着左秧岷等人从树丛中寻路下了北山。

昭舫想偷偷再回训导处。便从他熟悉的树丛中的小路快步向山上奔去。已不远时,忽然看见毛竞飞和穆啸谷带着一群军警,正顺大路向半山庐方向走去。毛竞飞的手里居然还拿着手枪!

他怕乃斌他们走得还不够远,便故意放声咳了两下,继续往树丛中钻。军警们听见了声音便停下了。带队的大声喝道:“什么人?”昭舫故意不再作声,诱着他们停下来仔细听。

那些人见没了动静,又起步再往半山庐走,昭舫便连忙又往上钻,弄出声音。那当官的又叫人停了下来,叫道:“什么人,不出来开枪了。”

昭舫心一横,干脆嚷道:“你们凶什么?这山上不能来么?”

毛竞飞听出是他的声音,叫道:“曾昭舫,你在那里干什么,你过来!”

昭舫在树丛中说:“你少吓唬人,你有什么资格叫我过去。”

毛竞飞对警察说:“这家伙是一伙的,别放跑他,去两人抓来。”

昭舫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打算豁了出去。正准备走出树丛现身,忽然间周艾琳从树丛中飞快地穿过,来到自己的跟前,挺身站起来大声嚷道:“你毛竞飞算个什么?我们有我们的事,你滚远些!”

毛竞飞先是一惊,却又马上怀疑不是那么简单,就说:“把她也一起抓了。”

那警官一看,像是男女大学生在树林里幽会,便不耐烦地说:“你在这里发什么号令?哪能见人就抓?你们不要管那两个了。姓穆的,你说的姓潘的共产党集会,到底在哪里?”穆啸谷说:“不是这两个,是潘乃斌,在半山庐。”

他们放弃了昭舫。但是穆啸谷带军警走到了半山庐后,自己也说不清潘乃斌到底是进了哪一家。他当时怕得要死,只看见乃斌和几个生人进了中间的门,就慌着脱身赶去报告了。警察们只好挨家敲门,惹得老师们纷纷怒吼和抗议。警察们受了气,恨不得踢穆啸谷两脚。

毛竞飞倒觉得穆啸谷肯定没看错,他仔细想了一想,认为曾昭舫很是可疑,他很可能是在故意耽误他们的时间,掩护其他人逃遁。想到这里,他决定马上回学校找刘教官,要求先把曾昭舫抓起来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