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沉闷的校园

晚饭前后直到晚自习前,有一个多小时的空闲时间,李毓章和潘乃斌喜欢来昭舫房里互相交换新收集到的歌单。每代青年都有属于自己年代的热门歌曲,而他们正巧遇上上海抗日救亡歌咏号角在中国率先吹响,新音乐作品正如同井喷式地涌现的时期,那也是中国有史以来歌曲创作最活跃的年代。

昭萍的工作有结识音乐界人士与新作品的特殊条件。她知道弟弟爱唱歌,便不时将优秀新歌歌单不断地给昭舫寄来,如萧友梅、黄自等音乐大师的、年轻的新作曲家聂耳等人的作品。这让昭舫在武汉得天独厚。这些歌曲洋溢着时代气息、唱出了国人忧国忧民、渴望击退侵略者的心声。昭舫、毓章、乃斌三人兴奋不已,而三个人的嗓音都很嘹亮,于是吸引了更多同学汇集到昭舫的房间。这里头不光有工学院的人,文科的学生也不少,有的参加唱歌,有的将昭舫的乐器拿来摆弄。人多的时候,房间里聚了十几人,成了个小沙龙。

穆啸谷是历史系民二六级的学生,比昭瑛高一级,一直有心接近昭瑛。他为人胆小却心大。出身与开封县远郊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主家庭。说是地主,家里生活却极端简朴,他的父亲和祖父吝啬地积攒每一个钱,但全是为了进一步买田置地,对穆家出的这个脱颖而出的大学生经济上丝毫不予放宽,仅保证他基本生活而已。穆啸谷明白除了靠自己外别无他法,便暗藏仕途之志,为此他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动力社。但是蓝衣社监管武大的负责人郑扩儒见他平庸,也只把他拿来凑个人数,从未准备大用。他早心仪昭瑛,几次主动攀谈接近,不过总是因胆小而场面十分尴尬。

李毓章也是开封人,虽说比穆啸谷低一届,却因才华横溢、潇洒倜傥,在中文系引人注目,加之与昭舫情同手足,便与昭瑛也熟悉起来,渐渐彼此萌生爱慕。穆啸谷虽说看上去略显愚钝,但观察这些的敏感力却超常。于是他也设法使自己热爱起唱歌来,每晚加入到昭舫的沙龙中。

尽管是课余休息时间,却常常会从其他宿舍传来抗议的怒吼声。有些人,像中文系民二七级的包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特别反感这些能在音乐中得到快乐的人。昭舫脾气好,他想这些同学可能占着道理吧,谁叫自己妨碍了别人呢?酷爱音乐的毓章便使尽力气奔走,终于得到了学校同意,在下午课后到晚自习这段时间,可以让同学们到学生俱乐部活动。

学生俱乐部也是学校的临时礼堂。昭舫等人到那里活动了几次,觉得很满足。所来同学也迅速增多,以昭瑛为首的女生也参加了进来后,来的同学范围便更扩大了,已不光限于音乐爱好者。对于时局看法接近、气味相投的同学也纷来聚集。渐渐地,学子们胸中长久的积郁都借此地释放,一些为官方主流不太喜欢的歌曲,像萧友梅的《国耻》,田汉、聂耳的最新话剧《回春之曲》中的《告别南洋》、《梅娘曲》等,被他们在这里互相传唱,改变着珞珈山黄昏前的空气。珞珈山变得有生气起来。

于是学校有人开始注意了。穆啸谷最先被刘教官找去问话,问题从唱歌人的名单到歌曲的作者,每一个问题似乎都要探讨是否与共产党沾边。穆晓谷没想到唱个歌竟如同失了节,后悔不已。不过在问到带头人时,他还舍不得就把昭舫供出得罪昭瑛,却将自己同乡的李毓章抛给训导处,心想会不会倒霉就看他造化了。

“那我怎么听说,这是机械系的一个叫曾昭舫的学生带的头,先是在他宿舍。”刘教官没那么好糊弄。

“那是不假,但是曾昭舫,学校哪个不晓得,他爸爸是开餐馆的,他就是个公子哥,喜欢热闹,贪玩。您看他从来不兴参加那些什么时局议论,也不写文章。”

“唱歌时李毓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那天在俱乐部,毓章唱《国耻》时,他激动得热泪横流。还特别改了歌词。”

“《国耻》是什么歌?”

“好像是萧友梅写的,里面有几句‘同胞呀!我们要夺回济南,雪尽国耻!铲除我国贼!’,被他特别改了歌词唱,唱的‘同胞呀!我们要夺回东北!’”

“不要你唱了!‘国贼’?好大胆子!骂谁?萧友梅是哪个系的?”

“不是哪个系的,是上海的作曲家。”

“上海的?那更该查一查了,看是不是共产党?”刘教官警惕性极高,单刀直入。

“不会呀,他的妹夫就是政府的教育部长、我们武大的老校长王世杰 啊!”

“喔,喔,喔!那就不查那个萧、萧、萧什么的了,你去把李毓章喊来。”

“我去喊?那他不会认为是我告他的状吗?”穆啸谷这方面心还挺细。

“那……你继续给我观察好了,要站稳立场、主动汇报!”

事后刘教官兢兢业业地做了调查。果然俱乐部是李毓章交涉的,是王星拱院长亲自同意的,王校长一向还特别器重这位文科状元,不过他在校刊的文章还未发现有什么出格。

刘教官向教务长裴济宗汇报后,得到指示,俱乐部还让他们用来唱,不要简单收回。但是更不能放任自流,得要讲点方略。

昭舫他们浑然不觉地在俱乐部享受了两周的自发歌唱游戏,忽然接到学校通知,为组织“双十节”活动,让他们暂停使用学生俱乐部。昭舫等人便顺从地遵守了安排。

昭舫交还了俱乐部钥匙走回宿舍,遇到了周艾林站在路边,很远就朝着他笑。

美的笑容真有特别的感染力,昭舫也觉得心情愉快起来。艾琳向他走近问:“歌唱家,我们要排个剧,想请你来加入怎么样?喔,还有,配曲也交给你!”

昭舫心上一热,但立即想起了她那位在省党部的哥哥,顿时又凉了下来,一股保持距离的决心控制了他。便虚与周旋道:“嗬嗬!那岂不是选错了?我什么剧都没演过,还有,我还不知周小姐要排什么戏?”

“本校凌叔华老师的独幕剧啊!《她们的他》,看过剧本吗?”

“随便翻过,不怎么样,不喜欢,他们都说不如她的小说好看。周小姐,我真的没兴趣,至于说音乐,这个剧用得上什么音乐吗?”

“你啊,音乐家,文学音乐一加一可远远大于二,懂吗?”

“把我弄进去,加法要变减法了。”

“你真是个怪人,滕培英想要演王文津,我见了这人就讨厌。”

“那是你的事呀!”

“你就一点不愿关心一下这事么?”周艾琳毫无忌惮地说,她习惯了每个认识她的男生都主动关心她。

“对不起,这太突然了,我还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昭舫诚实地说。

“你的智力发展恐怕有弱项。”周艾琳调皮地咯咯笑着,看着表情不自然的、想走又不想走的昭舫。

“你说得很对,不止一项。”昭舫笑笑说。

“问个你一定想过的问题,你愿不愿意参加我们的‘爱国学生俱乐部’?”

“我不参加任何组织。”昭舫几乎想都没想就回答出。

“你连它是什么组织都不想了解一下吗?你难道不愿意成为民国的精英?”

“精英?哪里敢想过。谢谢你关心,但请理解我,我为人散漫,是什么组织都不想参加的。”

他有些怕自己会抵挡不住周艾琳的进攻,说完就走了。只听艾琳在后面追着喊:“你跑什么啊?我又不逼你,怪人!”

这事很快又传到昭瑛的耳中。昭瑛于是很小心地向昭舫询问。

昭舫还以为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们的谈话呢,没想这么快就传到姐姐哪里了,便坦白地说:“二姐,那个周艾琳的哥哥,就是那天省党部来作报告的周远涤。你说她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么?”

“嗯,不过来学校都成了同学,也可以说是一样的。”

“她先是要我参加他们演剧,我说不想演。她又要我参加他们的组织活动。”

昭瑛一愣,随后不紧不慢地问:“什么组织?什么活动?”

“爱国学生俱乐部。”

“哦!我们系参加的不少,是受省党部领导的吧?我听说好像是属CC管。你怎么回答她的?”

“我说我为人散漫,什么组织都不会加入。你说,她一个十七岁不到的女生,我们又不熟,见到我两句话就往拉我参加什么组织?”

昭瑛点头说:“可能和他哥哥有关吧!我看她本人很天真的,说不定想要活动时能常和你在一起吧。她可是真漂亮啊!全汉口找不到第二个哩!你说呢?”

昭舫低下了头,说:“漂亮是不假,可是……,姐姐,我总记得大姐讲过一件事,让我知道CC是什么。他们的人跑到复旦大学去抓大姐,幸亏李校长出面,才把她保了下来。好险啦!我一听CC,就会想到特务、抓人、拷问、受刑。可她……小小年纪管什么政治、精英,太让人倒胃口了。”

昭瑛也不知昭舫这样看周艾琳是否合适,便说:“可能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不要错看了人家哦!小姑娘,跟着家长老师学,也许未必像你说得那样复杂。有些人,错过了你会后悔的。”

昭舫说:“姐,你放心,我心里不糊涂,我会学大姐、知秋哥那样做人、交朋友的。”

不料当晚昭舫听到穆啸谷说出一个消息后吃惊不小。他说凌老师对自己剧本来就不一定想非演不可的,是刘教官知道周艾琳想演剧出风头,就让她以拍剧为名占据俱乐部,好制止他们“聚众”大唱“出格”的歌曲。他还特别提醒昭舫小心“那个校花”。

昭舫不知道穆啸谷的用意,只感觉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学校害怕学生谈国事、谈救亡,当然也不会支持他们唱这些歌,居然想出这种办法驱赶他们。但昭舫却又太善良,头脑过于单纯了,不知校园还会有“阴谋”二字。却自己退一步想,学生俱乐部是一块大学生们都有权使用的地方,所以,周艾琳他们拿去排排剧,也是很合理的。

他又从没有背后说长道短的习惯。于是,这个秘密没有被传开,他的朋友们也都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好像再自然不过了。

但这天他发现周艾琳在他经常去练声的后山等着他。

周艾琳很远就笑着说:“早哇,歌唱家,来练嗓子啦?”昭舫微笑着回答了。周艾琳开门见山地说:“曾昭舫,你是不是为了俱乐部的事很不开心?”昭舫收敛了笑容,“高不高兴又有什么用,俱乐部也有你们一份,学校又更愿意支持你们。”

周艾琳开地心笑了,“听你这么说,倒好像是我在捣你的鬼似的。我那天要你一起排剧,就是为了消除误会。你不喜欢,我们以后就不说这些不相干的事了,好不好?”

昭舫仔细打量了下艾琳,她真美得无可挑剔。她到底是真诚和过于天真、还是老成不露呢?他想起穆啸谷的话,一股反感从心里升起来,故意说:“我想演鲁迅的剧本,你们让吗?”

他把“你们”两个字说得很重,

昭舫生硬地说完,掉头就走,听到艾琳在身后高声埋怨:“这可是你在扯不相干的事了!嗨,你听不出好话坏话吗?你是怪人、还是莫名其妙!”

不远树丛中走出夹着画夹、高亢地边唱着音阶的潘乃斌。乃斌倒是不经意碰上、并看清楚了。他神秘地笑着,等昭舫走到近前,就说:“校花小姐来找你了,是不是约好的啊?怎么就走?还早呐!”昭舫搂上他的肩,勉强地笑着说:“你还不知道,我和我姐姐当年一样,读书时期坚决不交女友。”乃斌开心地笑个不止,“非也,汝姐乃不交男友是也!”昭舫忍不住也笑了一下,但立即止住,说:“她那天找我,要我参加他们剧组。”乃斌还是笑:“那……有什么不好呢?”

昭舫摇了下头,说:“这个学校好多事都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一两句说不清楚,以后你也多留心吧!”

昭舫自己都无法解释,他当时心里为什么好像还有过短暂的心痛。周艾琳是来收买自己的吗?是不是想太多了?不过,从此她在他心中竟出现了防范心理,以至很难再增加对她的好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