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汪洋中的城市

当汉口终于成为一片泽国之时,“武汉行营”才采取“紧急措施”,下令正式成立“防汛事务处”,并由商会、慈善会和市警察局筹设“救济委员会”。

8月3日清晨,也就是汉口被水淹的第二天,广诚接到政府通知,要“通成”派人到政府组织的木船上,参加救助转移迄今为止还爬在路堤上、屋顶上、铁制电线杆上和树上的灾民。政府拟将其中一些临时安排在一些学校和大楼里,有些还将转移到河那边的汉阳赫山,或运过江,到当时三镇仅存的武昌。

广诚经历了昨日的险境,彻悟到生命的脆弱与无价,一整夜脑子里都是被洪水冲走的无助众生的惨状。他叫上牛万贵,亲自去红十字会的一个救援船上当义工。

船上一共四个人,不会水的身上都绑上了木制的、“人”字形简易救生“圈”,救援对象是蚁集在铁路堤坡上的灾民。

救援船顺中山路右拐向云樵路划行。街两边,水上漂浮着垃圾和粪便,据说将会有专门的垃圾船来打捞。路过吉庆街口那片宽大的空地时,有一个较大的木船从他们船边划过,船上堆放着七八具打捞上来的尸体。大多已经完全赤身**,身体泡得发白发胀。广诚有些想作呕。收尸船上的人在打锣高喊:“要认尸的到循礼门路堤哇!”

再往前,向铁路延伸去的云樵路时宽时窄。杂乱的高矮民居,大半是板棚陋房,间或还有小丛的芦苇。那些没垮塌的木房顶上,那些仅一层高的砖房的黑瓦上,树杈、电杆上,都爬着人,男女老少都有,衣衫不全,疲惫不堪。见有船来了,很远就高呼救命。这条路本来不长,平日里走路,铁路堤十几分钟就到。可今天得沿路收容,运送到设在云樵路口的市党部和它对门的市一小学的临时收容所,来回了四五趟。

连救了几船人后,终于一直划向了铁路堤,很远就能听到沿堤上空回**着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铁路已半浸在水中。路堤上高出水面的地方散落着肮脏的什物和垃圾粪便。沿铁轨坐着些九死一生的幸存者,他们的脚看来就在水中泡了一夜。人人衣服透湿,在以炎热著称的武汉的六月天里却冻得嘴唇青黑。个个面容枯槁,麻木不语。

这时有船载着官员来了,两个官员挽着裤腿、搭了块跳板下船,他们拒绝随从的搀扶,涉水走上路堤去抚慰灾民。跟来的记者忙上去照相。广诚第一次见到这种闪光的照相机,他当然没想到这深入灾民的动人场面即将见报。

次日,广诚又出去做了半天义工,回来时,中山路上,交警带来民工开始在搭设跳板,以构筑一条临时的行人通道。广诚远远就看见“通成”的大门开着一扇,几只划子正停在门口,静娴与和尚站在一条船上,还带着昭诚,在为另条船上的灾民施饭。见广诚回来,静娴很小心地跨过船,又接过昭诚,和广诚一起回了家。

广诚一到家就对她说:“水很深的,你再不要出去了,太危险。”静娴说:“我原是听说粪船来了,出去下了趟河。这抽水马桶前天就不能用了。后来听和尚他们说,收留船上有人讨饭,我才又出来。”广诚问:“王嫂呢?”静娴道:“她是小脚,在跳板上都走不稳,别说上船了。我倒是从小船上长大,就不想难为她了。还有,我叫广瑞带了些钱回乡去了,不晓得永安堡会不会淹水。你说过那里地势高,可这一阵家里没带信来,我还是有些担心。”

广诚想,静娴的心真好,嘴上却说:“你怎么让昭诚跟了去船上呢?”静娴说:“他呀,就是扭着我,生着法子想上船去。”广诚叹气道:“他们当是在公园划船好玩哪!静娴,我这两天出去,见了收的一船船漂尸,那太惨了,铁人都要掉眼泪啊!天哪,那都是些性命啊!怎么一下就没了?这政府怎么守的堤哟?这才淹两天,往后还要饿死多少人呢?我看到那些灾民,就在身边舀脏水喝,还不晓得有多少人会生病呢!”静娴说:“事到如今,只有先救人。我们家乡也淹过水,不过总是过几天就退的。”广诚道:“我看难说,几天退不了的,今天水还在涨,堤都漫了。”

正说着,昭舫走过来问道:“爸爸,外面你去的地方有电吗?”广诚瞪了儿子一眼,道:“电?你们就只晓得自己方不方便!我们一家安安稳稳,还有干净的自来水。你知道外面那些人多可怜吗?家破人亡!我都听了两天呼天喊地的哭声了,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昭舫不高兴地说:“我不过是想看看书。昨天起就停了电,光线不好。你说那么多,水又不是我淹的。”昭瑛连忙来把昭舫拉开:“爸爸又累又烦,前天还被冲到水里,差点出事,别和爸爸顶嘴了。”广诚却嚷道:“回来!都过来!听我说话!”

子女们都顺从地围拢来了。广诚大声说:“爸爸不是心烦,是要教你们懂得知足,学会心疼别人。那些淹死的人、条条都是性命哪,说没就没了!好多还不是像你们一样的孩子!我叫牛万贵带你们几个都出去看看!昭诚也去!要懂艰难哪,孩子们!去看看那些灾民多可怜!要是摊上是我们那样,又怎么办呢?”

他当真叫上万贵和另一个会水的,用船把几兄妹划去铁路堤和市一小看了,让他们亲眼见识人间的疾苦。

静娴见广诚不是在意气用事,没有去干涉他教育子女。事后,孩子们的谈话中,果然更多流露出对他人、对水情的关心。昭舫还在墙上贴了一张纸,每天记录水位。

淹水后的第三天,市政府才在烟土税捐项下筹拨出了一笔款项办理施粥站,给灾民散发馒头。又过了一天,救济委员会终于想起“紧急”征调民船,装运蔬菜及生活用品等,到各街巷出售(但来的次数和数量都不多,贵得离谱),以维持市民的生活。每个街口也停泊了划子,还派了军警乘船守岗,维持治安和水上交通。

广瑞不几天就从乡下回来,还带来些鲜菜。告知家乡没有淹水,一切正常。广诚总算放下了一颗心。

大约到八月中旬,汉口主要道路上都用圆木搭了高架,架上了跳板,可以维持市内行人交通了。

由于各店铺基本关门歇业,市内食品供应越来越紧张,粮价已经上涨数倍,而且和水位一样,还在往上涨。政府反复呼吁店铺开门营业,但响应者不多。

田贵义带人在店内靠门口搭建了个小平台。在完全整理好了店内、清理了损失后,“通成饮食店”率先在汉口营业了。这对一饭难求的市民是个福音。门前小平台接待着络绎不绝地前来买饮食的小船,供应馒头、稀饭、豆沙包、发糕、咸菜,也卖烟。

水上的商家陆续亮相,五花八门都卖,价格却让民众看了叫苦。有水性好的小贩将食物放于木盆中,自己在水中泅水推着木盆,沿街兜售,不过数量有限。有些店铺开门营业后,因储备少,只能打打停停、气数不长。虽有船在街上游弋,专门帮店铺搭建销售平台。也有卖粮的船找上企图开门的饮食店,但价钱都高得惊人,把这些老板气得摇头。

广诚因为有充分的准备,这时便胸有成竹地将店里的人做了分工。让田贵义在家负责一切事务。每天蒸好大量馒头花卷,煮好干稀米饭,除在店门口营业外,大部分放在船上出外叫卖。

租船价钱在上涨。但广诚还是又加租了两条木船。广诚、淘气、广瑞都分别带一条,沿中山路,上至南洋大楼,下到法租界沿街出售。跳板上的行人见居然有船卖吃的,喜出望外。他们所到之处,一片喊买声。“通成”的人就从船上用竹篙将竹篮举上跳板,让跳板上的人把钱放在竹篮中,再将馒头、花卷、咸菜放在篮子中递上去。中山路沿街二楼的人见“通成”的船来了,纷纷开了窗子,伸出手来,高声呼叫:“馍馍,馍馍,这里,这里来!”

“通成”的馒头价比别的店铺便宜两三成,但也比平日上涨了几倍,利润当然远高于平时。广诚有时还让昭舫也上船帮忙。静娴也经常到店门口帮忙买烟。倒是昭诚年纪小,只觉得好玩,一天到晚在船上不想回家。

而水位还在无情地继续上涨。8月13日,武昌筷子街堤溃。此时,武汉三镇已全部被淹,其中仅汉阳就有45个堤垸被冲毁。报纸上称:“江水以风驰云卷之势,**……人畜漂流,房屋倒塌,淹死者无以数计。”8月19日,江汉关达到水文站建立70年来的最高水位28.28米。

威信扫地的政府又在武昌洪山、长春观等地势高处增设了收容所,安排难民。无论如何文过饰非,总归民愤难平,何成浚不得不宣布将市长何葆华与省水利局长陈克明,各记“大过”一次(!),但令其继续工作,将功补过。

倒是汉口的商会的义举比政府耀眼得多。他们组织了“水灾急赈会”,又借了新市场、怡和洋行,以及慈善团体、同乡会馆等结实高大建筑,作为灾民收容所。收容灾民多达30多万人。每日还发给稀饭馒头充饥。

一次,广诚到商会义捐,碰到了在“水灾急赈会”担任临时理事的童瑨。童瑨马上对身旁人介绍说:“这是我义兄、‘通成饮食店’的曾老板。”又转向他说:“商会对兄长率先营业、每日自发施舍灾民的义举十分赞赏,兄长亲自带店员上堤救人一事更被传为美谈。兄弟我脸上也觉得有光。”广诚谦道:“童大爷过奖了,我所做的实在不值得一提。”童瑨道:“我们找银行提供了三十万元借款,作急赈之用。童玮是出了大力的。市商会现在向各业募款借物。童玮现在又去了上海,为本市采购医药。那边的旅沪湖北同乡会即将汇来一万银元,上海工商界还将捐面粉一万袋。还有,昨天美国红十字会也表示要捐助十万元美金。”广诚听了,打心里钦佩,说:“童大爷功德无量啊!”

童瑨把他叫到一边,低声说:“兄长要留些意,做善事细水长流、量力而行。这次灾荒时间恐怕会很长,粮价只怕还要翻倍。我派出在陕西和四川采购粮食的人带回消息,五省都在闹水灾,全国粮价都在大涨啊!”

王兴汉也在“急赈会”中做义工,他暂住在长堤街儿子家,这里原是明崇祯年建的袁公堤,算是老汉口最高的地方了,这下也被水淹得惨不忍睹。商会把汉口划分了地段,对未进入收容所的难民每日发给口粮,另租了渡船数十只,载运清水施送灾民饮用。王兴汉自家不顾,却每天负责带几条船到由义门与循礼门之间的各收容点服务。

广诚去看望过嫂子,她与儿孙都挤住在二楼,虽说生活无忧,却因兴汉整天在外,又是个“旱鸭子”,不会水,不免为他提心吊胆。她对广诚说:“政府里头做事的人哪有像他那么拼命的。谁有事都找他,他呀,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个人物,也不晓得自己斤两。”她好像在埋怨,但细听起来却都是赞扬:“汉口这边他管的几个收容点的难民就没有瘟疫,没有人饿死,也没有人打架抢东西。汉阳和武昌那边听说就可怜了,运尸船都没有断过。”她放低了声音,“听说没有,夏斗寅司令怕灾民闹事,派了8个团维持秩序,说是怕赤党分子趁机煽动,那天,长春观一次就抓十几个吵闹的灾民,当成共党毙了。”

广诚相信她说的不会假,这个政府的名堂谁不熟悉啊?

粮食紧缺,粮价继续上涨,原来咬着牙开了门的小店铺卖了几天、实在支撑不下去,一个个又关了。市场上平日里最多卖两分钱一个的馒头,涨到两角多钱一个。广诚仍以低于市面三成的价出售。

他虽说赚了钱,内心却并不愉快,那些灾民的惨状总像在眼前打转。他走到田爷身边说:“田爷,您看天桥跳板上那些要饭的,好可怜,现在哪有人有多的给他们呢?人饿起来好难受哦!您老说过,人的一辈子也和生意一样有进有出。该赚的时候,您老带我们赚,这下该回报了,老天都看得到的。”田爷则不住地点头赞许。广诚便立即吩咐店里每天专门预备一些稀饭和馒头,救济近处的灾民。

九月上旬,商会“水灾急赈会”组织了广诚等义捐突出的店主,用船载到汉阳几个收容地查看。那天所见,更是让他触目惊心。所到之地,到处是便溺和脏物,臭气熏天,苍蝇蚊虫漫天飞舞。临时搭建的芦席棚和不多的为迎接参观预备的帐篷内,不断传出呻吟和哀啕声,让人闻之心酸。这些收容地多在荒郊野外,乱草杂生。收留的灾民中,有不少是奔走了几百里逃来武汉避灾的外县人,却没想是正赶上了。

他们遇到一艘红十字会的木船。带队人请一个正在为病人治疗的医生跳过船来,向他们介绍灾民的卫生情况。那位医生满腹牢骚地埋怨着卫生条件太差,灾民就地饮用污染的水,结果大堆人生病,又缺医少药,疟疾、痢疾、霍乱等瘟疫病都流行起来了。他大声说道:“要叫我自己在这里,一天都住不下去。好多人参观后,恶心得几天吃不下饭。灾民真活得不像人哪!这里差不多没有一家不害病,没有一户不死人。被我们隔离的那些霍乱病人,也就是在等死。甚至有全家都死光的。开始还有船来运尸,现在人死多了,运不及,龟山那边,你们可以看到的,芦席一裹,抬去找个地方随便就埋……”

一位政府官员模样的人声泪俱下地对广诚他们讲话:“各位汉口来的先生,我们都是武汉市的啊!自古同属汉阳府啊!你们千万别忘了汉阳这边哪!汉口商会向各业募款就得到了一百多万元,灾民都收容在大楼里。汉阳这边募集连二十万都不到,条件太差,资金太缺。望各位慷慨解囊呀!汉阳百姓定不会忘记各位功德的。”

接下来是向他们募捐了。设在龟山的募捐台边贴着充满爱心的的标语,工作人员不断在大声宣布捐款人的姓名和功德。广诚捐款后暗想,刚才讲话的那个满脸肥肉,这些钱他会真用在那些可怜的人身上吗?

他带走一张报纸,上面说,三镇受灾16万户、78万余人,完全靠救济的灾民23万多人。武汉“米珠薪桂”,汉阳武昌收容地连树叶都被吃光,加上疫病流行,死于此次水灾的共有33600人。

三镇淹没在水中,最短的地方42天,最长的达100天。武汉的天气又怪,说变就变,九月初,一次异常的寒潮袭来,竟像是入了冬。灾民夏天逃来,本来就缺衣,陡然一冷,又不知病倒了多少。为谋求生路,多走几处就能碰到在卖自己的儿女甚至妻子的。武汉三镇,一时竟成人间地狱。

尽管广诚为洪水作好了相当充分的准备,但全家也还得生活在灾害中。积水向空中散布着各种臭气,自来水常常停供,蚊蝇满天。小儿子昭诚满身长满红点,脚丫溃烂,痒不可耐,这后来竟成了昭诚终身的顽疾,铸成夺命隐患。广诚给店员们家庭发的米票,被告知米店已经拒绝兑米,不得不由店里解决口粮。

当汉口市区的洪水在渐渐退去,市内开始恢复陆路交通后,城里到处淤泥堆积,垃圾遍地,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霉腐味。

力不从心的抽水机还在努力向江河和后湖排水。市面上的供应仍没见好转,物价仿佛不仅退不下去,还在继续上升。各业一片萧条,其中光大点的熟食店就有五十多家关门,几乎占了汉口的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