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破堤
进入七月,大雨已经连下了两个月,江河的水位一天天还在上涨。原后湖一方、汉口人称的铁路外,已是一片汪洋。铁路堤成了市区最后一道防线。单洞门、双洞门都被几块大铁板加上装满泥巴的麻袋一起、堵塞了原来通入市区的桥洞,否则,洪水现在就会灌入市区。
地势低洼的一些街道上,住在一楼的居民已经多日泡在渍水中。不少人都在家门口垒个小围堰,不断地用盆将屋里的水舀出去。但水还是不停渗进屋内,满地水淋淋的。东西在生霉,拉肚子的人也多了起来。百姓苦不堪言,有条件的便投亲靠友。连童瑨家都搬到了他在法租界福煦大将军街的楼房。王兴汉在集家嘴的家则完全泡在了水里,他只好与老伴暂时住到了长堤街他大儿子那里。
通成饮食店和公新里六号的门外都垒起了大半米高的小围堰。相邻的几家也都效仿,防止水灌进屋里。公新里和门前的中山路渍水已齐踝深。田贵义预备的竹跳板已经派上用场,被搭成公新里的人行通道。
七月中旬,雨倒是少了些,有时还放一阵晴。但哪怕只晴上半天,太阳就会发威,汉口马上就变得像个大蒸笼,闷热难熬。而人们忧心不减,因为江水还在继续上涨。后湖渍水已涨平铁路的路堤,汉口完全被洪水包围,成了孤岛。局部地方水已能漫过路堤,进入市区。地势稍低一点的街道都要涉水行走。物价和水一样继续上涨,人心越来越惶恐不安。
到下旬,接连几个晴天,似乎又增长了武汉人的侥幸心理。事实上,水位还在上涨。报纸上发出警告:长江、湘江、汉水的洪峰月底将在武汉会合。
果然,在7月23日晚,江汉关水位突破了25米,沿江江水已经平了脆弱的江堤顶部。
街上的渍水在难得的烈日下非但没有消退,还在变深。广诚去找董鑫贵进烟,一路上,见地势最高、铺在汉口老城垣上的中山路只剩下中间两米来宽是半干的,渍水还没有“合缝”,行人和车子便都挤在这没水的狭窄“路脊”上行走,沿街不少商店都已关门停业。
董鑫贵见了广诚,老着他那猪肝色的大圆脸,不满地说:“曾老板,我已经在你那里压了上千元的货了。这次提货后,是不是该结下账了?”广诚不好意思,连连应允。董鑫贵带着几分训斥的口气大声说:“你担心淹水进不了货,是吧?告诉你,你这是瞎操心。童三爷好多天都陪着省主席何成浚、市长刘文岛在既济水电公司宋总经理家里打牌呢!大人物的心都稳得很哩!那天市政府的人去报告,说丹水池铁路堤危险。何省长就说了,你们慌些什么?铁路堤火车都扛得起,还怕挡不住水?”广诚不放心地说:“有些地方水早都漫过了铁路堤呀!”董鑫贵瞪着大眼、摇头晃脑地说:“但是漫过来的水有限哪!不是?你不看见,还有抽水机在往外抽呢!告诉你,汉口几代人都从没听说被水淹过的事,是吧?这么大的城市,政府哪会让他淹呢?汉口还住着那么多洋人呢?你也是太喜欢操心了!退一万步说,就算城里积水深了,我们也不怕,烟行已经租了船,到时候自然会四处送货。我还巴不得这样卖个好价钱呢!”
广诚听得半信半疑,但是老董的话给了他一个重要启发,那就是应该先租条船,以防万一呀!他连忙问清楚了到哪里去租。他送烟回家后,马上就派人去租下了两条木划子,雇板车拖回了公新里。
现在已经最大限度运用了自己的资金,他反复去看自己抢购来的东西,不断问自己,这算不算是囤积居奇呢?又不断自我安慰说,目前市价上涨得有限,并不缺少供应,我只不过是有备无患,又不是为了哄抬物价,何况我还要承担香烟受潮的风险呢!
洪水却似乎要教训这个无所谓的政府,终究露出了峥嵘的本相。7月29日,丹水池铁路堤被江水冲破了一个缺口,汹涌的江水宽达30多米向北冲进,被张公堤阻拦后,便折转过来、裹挟后湖的湖水,又向南直指汉口市区。铁路外的幸存的房屋即被扫**。汹涌的水流将铁路堤堵塞的涵洞冲出了好些漏洞,强大的水柱喷向市内。防汛队伍拚了死命堵洞补漏,算是暂时避免了决堤的浩劫。
次日,铁路堤上站满了看水势的人。堤外侧,被洪水卷来的死尸和家什在路堤边水面上漂**起伏。一些不可救药、对他人灾难麻木不仁的人皮动物站在铁路上,指点着看新奇,有的还用长竿争着打捞飘来的意外之财。
市民被告知“抢险成功,单洞门被冲出的漏洞已经堵好,正在加固”云云,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市政府动员组织市民参加防汛,“通成”也派了店员参加加固堤防。市里还参照当年刘歆生的办法,用火车从外地运来黄泥,再用板车运到江堤等地方。漏下的泥巴把繁华的江汉路、民生路变得泥泞不堪。
两天没有大雨,人们的情绪又慢慢稳定下来,城市生活又企图恢复常态。大部分人宁愿相信这一次仍然是有惊无险,而信誓旦旦的政府定能保住他们的城市的。
8月2日那天上午没有下雨。下午,广诚叫了和尚和牛万贵一起出去江汉路买点菜。交易街老集市一带近来很少有人来卖菜了。他们顺着中山路一直走到了江汉路,再顺江汉路向循礼门车站方向走,这条路面较高,涉水较浅。
过了铭新街、又过了两个街口,向左拐,有一排适应滞水新近搭起的半人高的木案桌。几个卖菜的将菜铺在上面,人却站在齐小腿深的积水中。广诚正停下问价,忽然听到隔一个街口的老圃那边,传来如千军万马的吼声。万贵最先醒悟过来,慌忙把广诚一拉,喊道:“老爷,不好了,水来了,快跑!”
广诚最多迟疑了一两秒钟,便丢弃了菜篮,和万贵两人一起拔腿朝中山路方向涉着水飞跑。已可见水头从靠铁路边的路口汹涌着冲出来,裹挟着无数杂物。广诚等哪里跑得过水,幸好拐过了若干街道的水头不是那么厉害,但脚下的水变得越来越深,他们也越跑越慢,很快就被淹到了大腿。万贵喊道:“老爷,来不及了,你看前面那几个梯子在外墙的楼,先跑去躲一下!”
广诚对着那最近的救命楼亡命涉去。眼看离那幢街面上一个有梯子的两层木楼还有十几步了,真正的浪头却已经追了上来,尽管洪水奔到这里流速已经减慢了很多。然而广诚一点水都不会,被一人多高的水浪一推一卷,脚立刻离了地,站不稳,倒了,跟着就呛了一口水,人在水中漂起来打转,再也分不清方向。他想站起来,却蹬不到底,只觉得自己被水带着冲走,马上又被灌进一口水。
广诚脑中飞快地掠过两个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