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备荒
民国二十年(1931年)的气候很不同于往年,从五月初立夏后,雨水就格外多,大雨、暴雨总是停不下来。跑马厅的赛事被迫完全停了。广诚和兴汉每天只是去点个卯。那边的饮食摊和茶园都只好完全关闭。到五月中,通往跑马场的道路已经被渍水分割成了一片片水凼。有些路段被完全淹没。如果不是路边有点房屋和店面,真不知哪里下脚才是路。逢到一脚踩空,水会一直淹到大腿。“万国跑马场”的董事会见铁路外几乎到处湖沼,和张公堤没筑的年代一样了,这才通知雇员放了假。
广瑞这才懂得,原来做生意不仅有淡季,还有颗粒无收的时候。而跑马场虽说关门,但根据合同,茶肆的租金却是免不了的。去年的租金倒是广诚给付了,全年也只有最冷的年前年后停业了一个多月。今年却不同了,停了业、还要自己掏租钱,这让他的心一阵一阵地不停作痛。
幸亏堂弟时刻都惦着他,即刻叫他回店陪淘气做些白案和厨房里的事,还让他拿一等员工的工钱。
广诚不忘这位堂兄,广瑞却受之无愧。他唯一不放心的却是广诚收留他时的那句话:“这雨只怕还要下两个月,哥你不如回店里来帮个忙吧!”很明显是单指这回特殊情况。那以后呢?遇到淡季、或不那么长的天灾停业时,广诚还会不会这样对他、让他保收成呢?
雨确实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一天天地越下越欢,仿佛下漏了天。
广诚没有了跑马场的收入,店里生意也受雨天影响,常常一天饮食才卖得十几元钱。他却一点失望情绪都没有,不知突发了什么灵感,还特地买了几口大缸腌咸菜。
淘气一边用石头压住缸盖、用黄泥密封沿周缝隙,一边问广诚:“家家餐馆生意都不好,你还腌这么多菜干什么?”
广诚没回答。田贵义却不住地点头,插道:“你是看今年会有大灾吧?”广诚说:“就是,今年一定有水灾,又会有不晓得几多难民进城,粮价只怕又会大涨啰!”田贵义说:“那我们是不是该还多储些粮?民国十六年我们钱不够、地方也小,这次不比当年了,依我说,我们来进它几万斤。”
广诚听他说出这么大的计划,知道他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胆子也壮起来,便道:“您老一说我胆子就壮了,我就是这么在想,钱还差些,要想办法凑点借点。就是二楼现在住了人,哪来那么多地方堆呢?”田贵义一脸得意表情:“老汉早就在动这个脑筋了。从隔壁祁万顺一直到大智路九号,除我们外,每家人都只租了楼下一层。年初省银行汪科长就又问过你,是不是把几家楼上一起租下来,租金开得那么优惠。是我们自己还一直拖着下不了决心。我看现在事不迟疑了,你应该马上去租下来,把几家楼上连通,当仓库,堆粮。”广诚犹豫地答道:“您老说的好倒是好。可等到以后水退了,哪还需要那么多仓库呢?”田贵义说道:“我们不是早商量过以后增加酒菜筵席吗,二楼可以营业啊!再说,你看‘万方旅馆’的生意那么好,连楼顶都改成大客房了。以后你是不是也可以在楼上办旅馆呢?旅馆雇的人又不多,周转金要得少,不当是多养了个哑巴儿子、为你赚钱吗?”广诚笑道:“田爷真说到我心里去了,不过办旅店我一时还资金不够。”田贵义道:“到时候你也学戴承喜那样,找人入股,还怕没人进来吗?”
广诚得到鼓励,信心大增,便当机立断地去租下了五家的全部楼上。大智路这五家都是三层带平顶阳台的清一色的式样。那几家中,粮店孙老板另有库房,其余租户本钱都有限,除“通成”的三号外,那四家楼上都空置着没人租。今年遇到停不下来的大雨,越发无人问津。所以省银行开的租金格外便宜,那么多间,只相当于多租了一个多点门面。广诚见合算,便一口气签了五年合同,省行还承诺他以后续租优先。
房子到手,他马不停蹄地将几家的二楼都在墙上开门打通。同时,他倾其所有资金,又依靠他在商界的人缘和信誉,连买带赊,把饮食店的二楼堆满了面粉大米,还储存了些豆类和其它辅料。
刚到六月下旬,武汉各校就因大雨和越来越深的渍水提前放了暑假。广诚叫和尚去把昭舫接回家。
昭舫并不想回家,他更喜欢学校,他已在这里有了自己的世界。尽管学校停课后,大部分同学都已离校。省二中位于汉阳策建路,这个1903年就开办的中学洋溢着孔孟遗风,教师队伍中藏龙卧虎,力量雄厚,师资水平远近闻名。昭舫就是在这里学会了独立学习和生活的。两个姐姐的学习精神大大鞭策了他的自觉性。
除了每周将衣服带回去洗外,他事事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不仅完全不像家人担心的那样会洋相百出,反而因此而解放出了他独具的某些潜质。加之他从父母身上继承的宽厚和真挚的品性,特别赢得了老师和其它同学的好感。他似乎有天生的吸引力,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大帮同学围绕着他,共同实践着他的每一个主意,分享他的每一份成功和快乐。所以不但没有大同学欺负他,反而有两个甘心当起了他的保护人。他将自己的零花钱买了自己喜欢的球类和同学们一起享用。也不时带同学到家里玩,请他们在店里吃东西。
他还迷上了音乐,跟老师学习着二胡、箫、口琴等多种乐器,由于有天然的嗓音条件,音乐老师又特地教他学习正确发声唱歌,让他在声乐上开始入门。这些爱好也让他有了更多的朋友。
现在无休止的大雨已经让汉阳城内水深两三尺。他们雇小船从学校操场一直坐到循礼门铁路堤上。武汉铁路外又成了老人们说的后湖,熟悉的道路上行走着大小木船。
昭瑛昭琳先回来了。半年前,她们又以优异成绩提前半年从初中毕业。当从母亲有意透露的资金情况中猜到有可能再次面临失学时,便果断考进了官费的女子师范,放言不要家里钱继续读书。此时不要说是广诚与静娴,连田贵义和店员们都为她二人不倦的求学精神所震撼了。
四姐弟在不息的大雨声中团聚,家中一片欢腾。
而大雨正给汉口带来灾难,不少土坯房、板棚房被水泡垮,铁路外几乎一片汪洋,数万居民变成灾民涌进了城区。政府开始作出了些防汛部署,划出一些公用建筑来做收容场所。
昭萍来信说过暑假仍不打算回家。广诚便叫昭舫搬到原来昭萍的房间住,把他那南间也腾了出来,垫了石灰防潮,也当仓库。
静娴看到广诚带着和尚、万贵几个往楼上运东西,便问广诚:“前面那么多地方还不够堆,堆到家里来了。铁路外淹了,你是说还要有大灾么?”广诚说“是啊,你没看到吗?粮价已经在涨了,祁海洲他爹都后悔动手晚了。上个月见我整天进粮,他还悄悄摇着头笑呢!你在管他们买菜,未必不晓得菜价涨得多快?”静娴道“不过鱼虾多了起来,价钱还便宜了,一些小骖仔鱼才两三分钱一斤。”广诚说:“好多人都在铁路堤上钓鱼、网鱼,后湖的鱼真是多,还有跳到堤上的。听人说,鱼这么跳,水就还要涨。”
静娴问:“你堆的什么?这楼承不承得起?”广诚说:“重的我都堆在店里楼上了,那边结实。值钱的就放这边,这些箱子里是烟,好难得运回的,小心莫让它受潮了。那角上是堆的点红糖,也不太重,不怕的。”静娴说:“你这汉口的天气真是不好,热天热死人,冷天冻坏人,好容易今年夏天凉快一点,水又大了。”广诚笑着反问:“我这汉口?你难道还不算是汉口的人?”静娴也忍不住笑起来。
广诚总算完成了储备计划,松了口气。但大雨还在一阵又一阵下个不停。他于是又担心,虽然是楼上,万一时间一长,粮霉了、烟潮了,他可就一身债了。但他马上骂了自己一句:这样想不是在盼洪灾快来吗?是的,两边楼上虽已经被物资充满,他心里却仿佛更空,他脑中不时闪过一幅可怕的图画:洪水冲进汉口,房屋倒塌、满街飘着死尸。
他将自己不祥的预感告诉田贵义。田老说:“其实,我也有这个担心,因怕你忌讳没说。今年水势比哪年的都大,好在我们的房子都结实。不过就算堤不破,这街上的积水内涝都会漫进一楼,那还怎么生灶?我们还该再做些准备。”广诚说:“是的,光存了些东西怕还不够,该做什么都听您说吧!”田贵义道:“原来在顶楼搭的些遮雨芦席棚,我们再加固一下,还在楼顶砌两个灶台。你听我的话:把堆在巷子里的柴禾哪、那些淋点雨不怕的东西哪,都搬上去,现在我们有的是地方。还要准备拿沙包把门口围起来。再去进一二十根粗楠竹,再买二十块竹跳板,到时我自有用处。”
广诚一边说好,一边心里感到不详,这不是预备破堤么?储存这么多东西,要是房子被水一泡……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了,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押宝,是拿全部家当在赌博。老天爷啊,你到底想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