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富贵须行善

1930年11月下旬,广诚忽然得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这真如晴天霹雳,让他悲痛万分。精力旺盛的人常常这么粗心,赐予自己生命的母亲会老去的啊!

他匆忙安排了一下,将店交给田贵义经营,带全家和广瑞夫妇快速回乡奔丧。

卢氏可能是心脏病突发,从喊心痛不到半小时就辞世了。

乡下人的“斩衰”之丧比较简化,主要是披麻戴孝、守灵和素食。广诚去蔡甸买了最好的棺木,然后完成了隆重的“上山”、“入土”。处理完丧事后,曾纪奎疲惫地对着全家(包括广智一门三代)说,他也老了,不久就要跟着太婆(卢氏)去的,所以他必须交代清楚:这房子,两兄弟一人一半。这二十几亩田地,只有七八亩是广智的,其余净是广诚的钱办的。广诚连忙申明自己不打算继承。纪奎不让他插话,厉声喝道:“亲兄弟明算账,我交待清了,免得将来我死了,你们为几块泥巴吵起来丢人!”

静娴第一次见到了带着儿孙回家的姐姐曾广莲,悄悄塞给她十元钱,这是她自己平日积攒的。广莲说广诚已经给了不少钱,但静娴还是硬让她收下了。

送走广莲后,静娴要再次到九仙观进香。广诚便一同前去。

烧香后出来,山里的冷风强劲地向他们吹来,广诚遥指着九真山脚说:“当年我就是在那里遇到师父的。”

正说着,见一个年轻的衣衫单薄、蓬头垢面的要饭女人,抱着个两三岁的男孩,在寒风中从通永安堡的山垭小路上踉踉跄跄地朝这边走来。静娴看着可怜,待她走到身边,便掏出身上的零钱去递给她。那女人眼中无神,伸手来接,竟就势瘫倒下去。手中的孩子顿时吓得大哭。

广诚看到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去扶。静娴将孩子抱了起来,对广诚说道:“她发烧了,手滚烫的。”广诚扶起女人就赶紧松了手,问:“你家住哪里,我们送你回去好吗?”女人说:“我就住在九仙观旁边的茅棚里,哪里还有家?谢谢叔叔,不用管我了。”广诚说:“那怎么行,你这么烫,要马上看医生。静娴,你把孩子交给我抱,你去扶着她走。”

静娴把孩子递给广诚,说:“那个茅棚是道士们放水桶和农具的,四边漏风,这么冷的天,怎么能住人,还带个孩子?广诚,她病得这样,能不能把她先带回家去,我们去请医生?”那女人摇着手说:“不用,谢谢叔叔,我自己走。”站起来走了几步,却又腿软坐了下去。广诚说:“孩子,我们的女儿比你小不了几岁,你让我背你吧,先去我们家!”女人还要拒绝,广诚却毅然把孩子递给静娴,将女人背回了家。

曾纪奎略皱了下眉头,但仔细一想,当年广诚就是行德积善救了谭襄农才转运“发”起来的。以后这个儿子的每一步都被证明比自己看得准。这次进香出来遇到这个女人,说不定又是天意。便不加干涉。广诚留下静娴为她和小孩洗换,自己一气跑到永安堡集上,请了医生,雇了个毛驴驮到家来。

女人是受凉加上严重虚弱,经医治后,又吃了些东西,很快就退了烧。次日一早,便来谢了要走。静娴问:“你走哪里去?”女人说:“我先回观里去吧!”静娴问:“你家里的人呢?”女人便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静娴心软,眼睛跟着就红。那女人呜咽了一阵,说她姓周,婆家姓李,是玉贤集那边的人,儿子唤作塘草。丈夫靠租种田地养家,年初染病死了。东家说,李家欠他的钱。几月前,婆婆被逼得上了吊,债主就收了他家的草房,发话要她还债。不然就拿儿子抵债,把她一个人赶出村。她只好带儿子逃了出来,在外讨饭为生。

静娴听后,从内心同情这女人,她是深知孤立无助的女人将面临的悲惨命运的。她抱起孩子哄了一下后,拿定了一个主意,说:“你等我一等,我去和我们当家的说说。”便出去和广诚商量了,两人又将打算告诉了纪奎老爷子,得到了应允。

广诚、静娴和兄嫂一齐来到周氏暂住的房间里,静娴说:“我们问过老太爷了,你就住我们家吧。平日里帮老太爷洗衣做饭,等小囡长大,到汉口去吾店里学徒弟。”

周氏紧张地摇着双手,惶恐地说:“姐姐,不,婶娘,我本是不想活的,只为了这塘草,我是铁了心这辈子要守下去的。”静娴道:“孩子你别误解了。”她转向一旁的广智堂客:“唉,嫂子,她听不懂吾的苏州话,你来对她说。”广智老婆便大声插话道:“叫你就留我们家住下来,帮老爷子做点家务。我这个弟媳收你的塘草作干孙子。你就只当是他们家的侄媳妇。好不好?等你的塘草大了,他们家把他接到汉口去店里学徒。我弟弟在汉口是开大馆子的,懂吗?”周氏听明白了,深信曾家是一片好意,便同意了,拉着孩子跪下磕头,又到前面去向老太爷磕了头,从此就在曾家住了下来。

广诚在乡里耽误了差不多半个月,因孩子们要回去上学,便结束在家的守孝,赶回了汉口。

汉口这边,田贵义将几处生意都经营得井井有条,跑马场的生意也一天都没错过,还让那些平日里少出门的年青徒弟也出去独立“演”了一回。

静娴回想起当年,亏了婆婆代表曾家接纳她,又两次来汉口服侍她坐月子,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人世上的母爱,不禁一个人躲在房里,从内心为婆婆爆发出了一场痛哭。

她开始严格而精心地每天三餐、为婆婆的亡灵“供饭”。子女们也很快习惯了,每天开饭时盛上米饭一碗,上面添上一些肉、菜,在碗上面平摆一双筷子,供在桌上,让升天的奶奶先“吃”。摆上几分钟后,再由母亲在饭上吹一口气。然后大家才开始吃饭。这仪式要进行三年。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和漫长。

1931年元旦过后,汉口少见地严寒,连日里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两天后,街上就积了半尺多深的雪,积雪又很快冻成了坚硬的冰块,后来的雪又盖上去、不断加厚、冻上去。

五天后的半夜,雪才终于停了。淘气一早到前面去开店门铲雪,竟发现门口蜷伏着两个人,拼命挤靠在做锅贴的砖炉壁上,企图借得炉子的一点余温。破烂不堪的棉衣上盖满了雪。淘气便去拉他们。发现年纪大的一个已经冻得僵硬,死了。另一个最多二十八九岁,却还有一丝气。他慌忙把活的那个抱进店里,一边叫和尚去喊警察。

田贵义来了后,吩咐将那人抬到店楼上,夹盆火让他取暖。又掏钱在店里给他买了碗热汤面。大约八点钟,广诚练拳回来了,知道这事后,也去看了那乞丐。

那回过气来的乞丐说,他是孝感人,姓牛名万贵,家中已无亲人,自己一路讨饭来武汉,先前在汉正街 “路讨”,那边的丐头说他犯了“丐法”,威胁要“活种”他。他只好躲远点,听说大智路这边的甲头是孝感人,想去求他收留入伙,不想就遇到了大雪。

广诚因不知他的底细,怕又遇到一个孙狗子,再是可怜,也不敢收留他。便说:“这天太冷,你就在他们这里住两天,天晴了再走吧!”

当日下午,广诚又到“万方”那边忙过后,一路踏着厚厚的凝雪踉跄回来,见那姓牛的在公新里巷道雪地里帮店里劈柴。看上去他个子很矮,比自己要矮一个头。广诚道:“不是叫你歇着吗?”牛万贵答道:“我没有事了,做点事暖和些。”广诚也不搭腔,径自回家去了。

楼上,静娴带着放寒假的子女们正围着火盆在谈笑,昭舫正调皮地学他们的老师说话,昭诚不知听懂没有,也在跟着哥哥姐姐咯咯地笑得格外响。

广诚把牛万贵的事情向静娴说了一遍,静娴说:“你不正说还要添人手么?”广诚把自己的顾虑说了:“不知他的底细,他要有个担保人就好了。”静娴道:“他个讨饭的,哪里找人为他担保?他差点冻死该不假吧?怪可怜的,天底下哪会有那么多孙狗子?”广诚想起当年自己初到汉口无人担保、幸遇田贵义收留的往事,怜悯之心再也挥之不去。

广诚将手在火盆上方搓了两下,就又走下楼去。先躲在账房向窗外观察了牛万贵一阵。见他一个人始终在雪地里卖力地劈着柴,不像个狡猾人。便走出去问道:“你原来干什么的?”万贵放下斧头,答道:“回老爷话,我在家里是帮人种田的。我哥前年穷得当了兵,没了消息。我娘染瘟疫死了。我家就剩我一个。听人说汉口好,想到汉口找点活做,还想找我哥。”

这时静娴也下楼来了,站在一旁听他说。

牛万贵又说:“老爷,我原来也不想讨饭,想找个事做,但找不到人为我做保,到处都不收。老爷您驾心好,能不能收下我?我不要工钱,有口饭吃就行。”广诚问:“你和丐头是什么冤子?”万贵说:“我没入帮,就自己讨饭,犯了邦规。老爷你不晓得,讨饭也不是想讨就能讨的,要先投靠一个甲头。每条街都有甲头的。”广诚叹了口气说:“你要留在这里,就不能和丐帮有半点关系,懂吗?”万贵马上就在雪地上跪了下去,“老爷,我原来想求那点丐帮的关系,都还没有求上哩!连那个冻死的,我都是昨晚才认识。求老爷收下我,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牛万贵要是忘恩负义,遭天打雷劈!”广诚叫他站起来。静娴便不声不响回到六号,翻出一套广诚的旧棉衣裤,叫王嫂改短点送给万贵。

牛万贵从此留在了店里,专门做些粗活,前面忙起来时也去帮忙跑堂。广诚见他勤快,一天到晚光是不停做活,也就慢慢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