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慈父情

在广诚忙着打开局面的几个月里,他的两个女儿昭瑛昭琳表现出了超人的坚强,于夏天瞒着家里跑去偷偷报考了省二女中。她们通过坚毅的自学,知识水平早超过了一般的初中生。果然,她们以优异成绩被学校录取,还让她们直接插班到初一下(春季班)。

广诚知后大受感动,于百般艰难中拿出学费,让两个女儿去享受读书梦。心里那份内疚总算少了些。这年,他的“正统”幼子昭诚也进了官办市一小学,这下他的子女全部上学了。

年底,上海复旦大学来汉招生,昭萍提前毕业参考并加试英语后,高分被文学院新闻系录取。曾家破天荒地有了第一个大学生。

当时公费大学学费一般是40~60元,上海复旦和天津南开的学费在私立学校中是全国最贵的,有的系超过100元,文学院算低的,也要80元。广诚尽管还没从开业的拮据中完全缓过气来,却毫不犹豫派人去乡下报喜,并全力凑足了昭萍的学费。

大年过后,广诚亲自送昭萍去上海。在江轮上,他那多年深藏于内心的父爱不由倾泻而出。他给昭萍一一讲述那当年曾经让他激动的沿江壮丽景色,讲他对上海的印象,讲自己和丙文在船上经历的几次浩劫,一直讲到自己和童家的渊源。

昭萍曾从书上读到大量歌颂祖国河山的诗词文字,更知道她美丽可爱祖国的屈辱历史,心里的感受自然又不同于父亲。

广诚将昭萍一直送到学校所在的江湾报了名,又带她到街上游玩了一整天。

上海和汉口一样,街上有穿着大清以来没有多少变化的中式对襟短袄的穷人,也有身着时髦洋装的富人,大幅的进口香烟和电影广告耸立街旁,铮亮的汽车与原始的人力小车同在街上行走。巍峨的西式建筑后面藏着矮小破旧的简陋民房。

广诚时隔多年再次到上海,内心翻腾起了浓郁的怀旧情结。他带昭萍来到爱多亚路,站在路边,思绪万千。聪明的昭萍问:“爸爸,你当年是和妈妈来过这里吗?”广诚情不自禁抚摸了下女儿的头:“是啊,这里原来有条河,叫洋泾浜,河道用石头砌得平平整整的,河边有铁栏杆。河这边是法租界,那边是英租界。这是洋人的界河。哼,在我们中国的上海,竟跑出他们洋人的‘界河’来了!你记不记得刚才我们走过的那条马路,从中间分开,两边铺的石头不同,那是因为两边是不同国家的租界。我们好好的中国,就是被这些洋人来抢穷了。”昭萍说:“中国的政府不腐败,洋人进得来吗?”

昭萍的话勾起了广诚的内心另一层忧虑。他停下脚步,十分正经地地说:“昭萍,爸爸这次是把家里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了,让你读书,要你有出息,将来做大事业,为曾家光宗耀祖。你可别忘了你妹妹是怎么在读书的,可别花了这么多钱不好好读书啊!”广诚刚才话中的爱国情绪,很让昭萍舒坦,所以这句话她也理解了,便回答:“爸爸,昭萍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要你操过心呢?”广诚道:“你是很懂事,穷日子里长大的,晓得没钱不装富、有钱不露财,平常也很节俭。不过还有一样,爸爸不能不说,就是凡遇到革命的事,你都莫去参加,哪个想‘革’让他自己去‘革’!记住:一不要得罪政府,二不要得罪帮会!爸爸看过几回革命了,你们不懂,最后都是心狠手辣的赢了,上了台就杀功臣、害百姓。爸爸就这一条最不放心你,怕你被同学拉去游行、开会。那些家伙杀人不分男女老少,手黑得很的!前两年你在汉口还见少了吗?才几个月前,你们上学去了,就在我们‘通成’门前,他们用大刀砍共党的人头示众,满街满地都是血水横流。满清年间我都没亲眼见过砍头的!就在店门口几步哪!这事你们后来也都听说了。什么‘民国’?说得好听!昭萍,你从小到大跟爸爸在一起的时候最多,你是在我们家最穷、最苦的年头养大的,是爸爸最疼最爱的女儿。你要答应爸爸,不许去革命!再好的朋友要你去‘革’也不去!”昭萍听着不喜欢,但嘴上还是顺着说:“我听爸爸的。”广诚高兴了,说:“走,爸爸带你去当年我和妈妈吃饭的地方吃饭。”

来到豫园天官坊旧地,街道都变了,当年的“通成酒家”已不知去向。广诚有些失望,只好就和昭萍在城隍庙附近的一家店里吃了东西,又去城隍庙游玩。昭萍拿着父亲给她买的五香豆,边走边吃。她从小就很少吃零食,与淑兰一起时,她因为手上钱不多,总是推说自己不喜欢吃。她知道,她在爸爸眼里还是个小孩,便尽情享受这难得捕捉的父爱,十分开心地香香吃着。

广诚带着昭萍进了豫园,对她说:“这一带才是老上海,豫园有点像苏州的小巧园林,里面一景又一景的。”昭萍忍不住问:“爸爸,你和妈妈在苏州是怎样认识的?”

广诚虽然不愿对儿女谈自己的经历,在当时的中国,父辈的爱情对子女是讳莫如深的,但此时也禁不住如潮涌起的往事对他的巨大冲击。便简单讲述了自己和丙文的太湖之行,遇到绝境时的偶然生机,后来受到静娴和徐少爷帮助等。昭萍感慨地说:“冤狱,谋财害命,清王朝太黑了!不过,要是爸爸没有这些事,就没有我们了。”广诚忍不住笑了起来,说:“真是小孩子话。不过,现在何尝不黑呢?你广瑞伯伯不是捡的条命么?”他又将“喜文客栈”、营救韩副官等一个又一个的危险处境讲了一些,昭萍这才对父亲又有新的认识,也更加敬重她的“师父王伯伯”。她小声问:“爸爸,和王伯伯一起进去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韩副官呢?”广诚板下脸道:“不清楚,小孩子打听这些干什么!”

广诚拿着丙文写的信,按地址找到了丙武,让昭萍喊了伯伯,又拜托丙武照顾昭萍,每月给昭萍支十元钱(学校的伙食标准是六元四)。但凡有用钱需要,也由丙武支给记账。

他一直没动过在丙武处入股做生意的那些钱,经过数年积累,竟已经有了两千多。这大大超出他的估计,让他窃喜。他便按丙文的意思,要丙武从他们二人在上海积累的资金中各拿一千元办货,(原打算钱不够由丙武垫借,看来不用了),让他带回汉口。这是他俩在为开办“万方旅馆”筹备资金。

丙武与广诚大致对了一下账后,请曾家父女去外面吃了顿西餐,又给昭萍讲了上海很多事情,特别强调说,像昭萍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在上海要百倍留心坏人欺骗。饭后,广诚又一路千嘱咐万叮咛地送昭萍回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