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公新里六号

半月多后,曾家住进了公新里六号,新房子比原来的住房宽敞和舒适得多,除有电灯、自来水外,还有专门的卫生间,装有浴缸和坐式抽水马桶,烧起自家的小锅炉,可舒舒服服地泡澡。这在当时的汉口是很稀罕和奢华的设施。周边卫生条件一好,蚊蝇都少了,真正享受到城市的环境。

静娴再不用早起“下河”。六岁的小儿子昭诚对抽水马桶则更觉得神奇,他弄不清大便冲到哪里去了,于是神往,一天到晚找借口上厕所,想研究个明白。弄得静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公新里六号对着饮食店后门新搭建的厨房。进入双开的黑漆大门后,穿过两米多深的天井便是正堂屋。正房与左厢房各有四米来宽。左厢房分前后两间,里间不大,是广诚的账房。外间靠墙摆了四张八仙椅和茶几,中间备了两张活动圆方桌子作会客室,需要时还可作为待客雅座。

堂屋有五米深,后面是个不大的楼梯间,一道木板墙将后面的楼梯完全遮住。楼梯后面是厨房,有后门通公新里的另一条侧巷。厨房和楼梯之间有一米来宽的空间,堆积着柴薪和放置些坛坛罐罐。

楼梯上到一半后,可向两个方向转弯。左转上四步梯子便是卫生间,比二楼的正房的高程要矮一米多。从卫生间再上几步梯子就到了二楼南间。若向右转,也有楼梯继续上楼,楼梯口直对着堂屋门。

若未进堂屋就右拐,是通向楼顶平台的楼梯的小门,平时多半关着。左拐是静娴的卧室,正位于一楼堂屋之上。卧室再往天井的方向还有间小房,可以俯视天井,房里供奉着她敬仰的菩萨,是她虔诚的、香火不断的小佛堂。

对应楼下厢房之上,共三间房,北间最大,和静娴的佛堂相通。三姐妹用屏风将这间房又隔成了三个小天地。昭萍的一小间正好俯视天井。中间房是堂屋。堂屋右的南间是给昭舫兄弟的。

哥哥不在,昭诚有了自己一个人的房间,心里甭提有多满足了。但是母亲怕他打被子,不让他单独睡,晚上还睡在母亲身边。

这天睡到半夜,昭诚自己爬起去撒尿,半天没回。静娴一觉醒来,一摸身边没了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昭萍和妹妹们一听说弟弟不见了,都慌得爬了起来,先跑上平台去看边墙。墙有半人多高,向下俯看巷子里静悄悄的,肯定不会是掉下去了。广诚跑到楼下,见大门、后门都杠得死死的,一个六岁的孩子断然出不去。客房账房都锁着,里面也没处可藏。

广诚心里掠过一个叫他毛骨悚然的想法:莫要被坏人偷走了!

如果外面有人进来,一定是从还没住人的隔壁七号的楼顶、翻过两家相隔的屋顶、从平台下来进屋的!

他出了一身冷汗,但马上又自己否定了,凭他习武人的警觉,这几乎不可能。

静娴已经急得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忽然听到昭瑛的喊声:“妈妈,小弟在这里呢!”广诚连忙跑去,见昭诚正香香地横睡在昭萍房里的大衣橱中,可能尿尿后找不到回去的路睡在那里了,一家人顿时焦虑全消,忍不住捧腹大笑。

一到白天,广诚就忙得不可开交。他寄予厚望的昭诚也常跑到前面店里来看热闹。这里一切对他都充满新奇。这天广诚看着活泼可爱的儿子,心想昭诚都这么大了,静娴可以腾出手来到前面帮些忙了。便叫昭诚“去喊妈妈到前面来”。

其实静娴并没有闲着。王兴汉的老婆、赵丙文的老婆都正在她这里赶热闹玩呢。还带来丙文想再开旅店的打算。她们又叫人去接来了田贵义的太太。四人在楼上堂屋的八仙桌上一边谈着,一边打起了麻将。昭诚跑回家上楼看时,几个人正玩得高兴。昭诚跑到母亲背后扳着她的肩膀摇着说:“妈妈,妈妈,爸爸叫你到前面去帮忙。”静娴笑道:“傻儿子,妈刚好不容易才和了一盘,还没翻本哩!”丙文家的与曾家最熟,一边打出一张牌,一边戏说:“去告诉你爸爸,你妈比他还忙,来不了。”静娴笑道:“他哪说得来这么多?昭诚,去对你爸说,妈有事,别说妈在打牌,听见没有?”

昭诚睁着大眼点头“嗯”了一声,就一溜烟地跑到前面店里,见了父亲,马上放机关枪式地急说:“爸爸,妈说她有事,她说她没有打牌。”广诚本来有些烦躁,听完儿子的话,忍不住大笑起来。周围的顾客和店员也都听到,顿时一阵哄堂大笑,搞得昭诚目瞪口呆。广诚抱起昭诚就亲了一口,拍着他的屁股笑道:“苕儿子,你怎么这么苕呀?”

广诚把他这心肝宝贝扛在肩上,回家见了静娴,先把昭诚的话表演了一遍,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大家笑完,丙文家的便将她带来的正事说了一遍。原来,戴承喜活动到中山路旁、对着列宾街口的一家不临街的旧砖砌库房,想还是由他们三个“喜文”的老股东合资,“买天不买地”买下十年房产权。然后把内部改造成两层,开出窗子,并在平台上也加以搭建,装修后,办一个可接待上百人的“万方旅馆”。

广诚皱着眉头说:“这当然好,只是要花一笔钱。我这里因为开张、用度大了,一下周转不过来,恐怕要稍缓一缓。”静娴说:“你光顾我们自家。为喜文客栈,赵大哥、戴老板都陪着我们吃了大亏,你就不管?” 丙文堂客连忙说:“不是那个话,我们和老戴家都跑了,留下广诚一个在汉口对付那臭婊子,童大爷又帮了我们一把,根本没叫我们吃亏。静娴,你那样说我就要怄气了。”广诚忙说:“不是不是,她是怕我忙昏了顾不上管。我们生死之交、莫说这些话了。我是说。等忙过了这两天我就去找丙文大哥和老戴。”

丙文嫂说:“我只是带话,也没有那急,你抽空再去都行,反正近,一起去看看房子,商量凑钱的事。”

广诚连连答应,站在一旁看了两圈牌,乘算完番、洗牌时对静娴道:“我还有件事说。你看,我几天都没去跑马场当差,明天非去不可了。后天就是接连两天的赛事。再就是我们转租给别人的跑马场的那块摆摊的地盘,期满收回来都已经一个月了,我想反正都是卖饮食,这边多做一点,拿那边去、还是自己摆个摊,当多开半个店。淘气已经砌好了灶台,只是这边淘气走不开,和尚又只会做活,不喜欢动脑筋,那边交给他管怕还不行。再有,烟也得赶快去进了,我原说今天就去找董鑫贵的。你说,我怎么忙得过来啊?”

静娴一边摸牌,一边说:“广瑞一家明后天就会回汉口。不是说跑马场那边茶园让给他么?淘气家王嫂可以来帮我照家。跑马场那边你当你的差,这边店里有田爷。你说的跑马场那个摊子,我可以带两个徒弟,去卖炒饭、卖包子。”丙文堂客打出一张牌,笑道:“广诚真有福气。小娘子安排得实在是有条有理。哎,我刚才说的事,你记得去跟他们碰个头,听见没有?”广诚一边忙着点头,一边却心想跑马场那么远、露天摆摊那么辛苦,能叫静娴天天跑吗?却听静娴欢呼道:“又和了!”

两天后,广诚把跑马厅的贵宾茶园转包给了广瑞,算是广瑞自立了门户。其实押金仍是由广诚垫付的。

广瑞管了一两天,就品尝出了甜头。收入居然超出自己期望,心里非常满意。不幸的是,他这个人的脑袋显然和常人不大相同。广诚把自己的生意分割一份慰藉他,本出于善良和情谊。他却认为,广诚必须这样才勉强对得起他。他固执地把自己挨的那两枪和自己这个真诚的堂弟硬扯到一起,尽管他自己也明白那纯属倒霉,却对这个兄弟的心意怎么也不愿去理解和接受。

广诚哪里能吃透这种扭曲心态,好在他并不指望他的好心要得什么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