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通成饮食店”开业
“通成”开业的前一天晚上,广诚带静娴和儿女们一起,除开在汉阳读书的昭舫外,连昭萍都回来了,高高兴兴地在即将搬离的老家吃饭。
他心潮澎湃,喝了几口酒,不禁对子女们回顾开了他的创业历程:
“爸爸离开永安堡,到今年,已经来汉口二十四年了。我们曾家在乡里是穷得‘钉个雀子的泥巴都冇得’的。我们家的四个男人,我和我爹--你们爷爷、你广智大伯、广瑞堂伯,给人打长工、扛短活,天天累得骨头散架,一家人还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爸爸是怕饿死、才来汉口找饭吃的啊!后来在苏州遇到你们妈,拿她当丫鬟攒了十几年的血汗钱做本钱。哎,说来话长。那时的银元有好多种,最值钱的是墨西哥的银圆,叫做鹰洋。我现在还记得她给我的那每一个银币的样子,哪一个哪里有条印子,哪一个哪里有个坑,我都看熟了,我舍不得用啊!生怕生意做赔了……那会对不起你妈……”
他几乎声音都要变了,静娴忍不住说:“今天开心,跟你儿女说这些做什么?”广诚怕这些不愿提起的往事让静娴伤心,顺从地停下了,接着说:“风风雨雨快二十年了,爸爸好难哦!当年和你们妈路过上海,在街上一家餐馆吃饭。那是个两层的木楼餐馆,门面比我们原来吉庆街的大不了多少,伸一个酒望,上写着‘通成酒家’。那是家广东人开的,东西又好吃又便宜,爸爸每回到上海总喜欢去那里吃。你妈妈当时就说,等以后我们有了钱,爸爸就不要跑船了,自己开一家餐馆。’爸爸听了很高兴,就说,那时我们就叫通成,通达成功,事事通通都成!
“昭萍才两岁那年,我和你妈开始挑担卖汤圆。白天去茶园做茶房,晚上回来,再挑担出去卖汤圆。风里雨里的,慢慢攒了几个钱,就推个小车卖,到后来,总算能开店了。爸爸一心想要把生意做大,让你们不再像我们这代一样,乡里的爷爷奶奶的钱,爸爸还要每月照给,让他们过得像乡绅一样。可爸爸妈妈自己还是一个钱都舍不得用。跑马场那么远,爸爸从来舍不得花几角钱坐个车……”
昭萍听了,有些心酸,这些事她都是知道的。除了父亲的坎坷,她更同情母亲的穷苦出身和遭遇。况且她自己也亲身体验过贫穷的生活。大革命前后她热情地参加了学生运动,对社会开始有了很多新认识,北伐军到来后,她曾经很希望中国从此就获得了新生,不料随后风云突变,让她迷茫。杨老师不得不离汉后,她失去了为她指路的导师,更感受到无法弥补的失落和空虚,中国人没有站起来,却落入了更深的黑暗和恐怖中,还看不到何时能改变、会向何处去。她很苦闷,对父亲的奋斗也失去了兴趣,两个妹妹的失学,几乎让父亲在她眼里成了目光短浅、每天晚上翻着账本盘算的钱迷。但今天父亲的一番话,让她回忆起父亲的辛劳和善良,顿时把近日里对父亲滋生出的一些逆反情绪消去了好多。
广诚禁不住对子女们说着自己的梦想:“爸爸没有文化,可我不让你们没文化!昭萍,你读高中了,你好好立个志,毕业后考大学,考个好大学!昭瑛昭琳,爸爸对不起你们,现在为开张又欠了债,还是没钱让你们读书。就是这事,爸爸一直压在心里难受哪!你们要能像大姐那样,不靠爸爸自己去读,爸爸不会拦你们。我做梦都想你们个个上大学,给我们曾家戴回五顶方帽子!让我做个今天的窦燕山。可是,哎!”
静娴插道:“你又说走了,说点高兴的吧,明天开张啊!”
次日,“通成饮食店”正式开业。鞭炮声过后,最先来的客人照例是已返城的赵丙文夫妇,加上王兴汉带来捧场的十几个朋友,还把他自家酒坊几年的陈酿带了两坛过来。一坛现场喝了个精光,一坛摆在了柜台上表示常年供应。接着,原先吉庆街的邻居们和其他饮食店的同业朋友兼对手们也纷纷到来。茶园的、轮船的、跑马场的一帮老友登门祝贺,还有老东家郭梓璜也派人送来了致贺花篮。
快到中午时,童瑨的胞弟童琪带着母亲代表童家送来贺礼。广诚受宠若惊,慌忙将干娘童老夫人扶下车,接进在正堂中坐下。童三爷告诉广诚,今日是老夫人决意要亲自来致贺的,童瑨等不日就要返汉。他坐定后,后边尾随他来的这一带地方的地头要人也一一来了。童老夫人镇在这里,仿佛是在向汉口各种复杂的势力通告着广诚的江湖地位。
童三爷与童老夫人各喝了一碗莲子羹。童老夫人叫来广诚道:“广诚,你的莲子羹怎么会这么好吃?这东西我吃得算多的了,哪有做得你这么好的?我叫我的厨子过来找你学一下,你肯不肯教他?”广诚满脸是笑地说:“教、教!干娘喜欢吃?这太好了,您驾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我叫人给您做好送去都可以。”这时静娴也闻讯来了,遂陪着童老夫人到快完工的公新里六号看了一遍。等到“汉口商会”派人送来致贺花篮后,周围商家都为之一震。童琪才带了童老夫人离去。广诚心里别提有多满足。
整整一天,十来个工人学徒往来奔忙:莲子汤、伏汁酒、发糕、烧卖、包子、油香、锅贴、葱油饼、油糍粑、榨菜肉丝面……又是甜食,又是面点。这天天气也好,客人络绎不绝,差不多张张桌子都是坐满了的。
广诚昨天听昭萍说过,秦淑兰一家打算来捧场,很是高兴。果然,中午时分,看见淑兰蹦跳着进了大门,鞠躬大声喊了“曾叔叔”,接着就说:“我爹妈来了。”广诚连忙到门口迎接,但马上一下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他女儿最好朋友的母亲竟然就是姚水莲!
一个人的命中到底注定着些什么啊,非要叫这些人又碰到一块?
水莲比以前富态了些,但她和广诚第一眼就彼此认出,两人都吃了一惊,然后言语动作都迅速变迟钝了。广诚机械地和淑兰父亲秦禹洲应酬着,心里却在想,难怪看到淑兰总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淑兰则大声呼叫着“田爷爷”,点着莲子汤、葱油饼……好像在自己家一样。秦禹洲则对每样饮食都大加赞赏,连夸曾老板了不起,预言此店今后一定要成为名店。水莲偷看了广诚几次,发现广诚也注意着她,想到自己和身边这浑身恶习的男人度过的这二十多年,心里百感交集,口里吃进去的东西,竟完全品不出是什么滋味。
秦禹洲倒仿佛很想结交广诚这个朋友,吃完东西后,亲热地叫广诚陪自己到店外看门面。
中山路刚好在店门与大智路等交汇,新铺柏油的街面宽敞而清洁、平整。秦禹洲不禁连连直夸:“好地方啊!这地方将来一定值大价钱啊!”广诚一一指给他看,左隔壁一号是“祁万顺餐馆”,也马上就要开张,再左就是公新里巷道了,右隔壁五号是米店,七号是杂货店,九号是布店……真正的营业高峰是从晚饭开始的,直延续到午夜十一二点。去年已陆续重新开工的棉花厂、茶厂、蛋厂、铁路外的牛皮厂的工人们及周围住的市民们,看见了新开的饮食店,都纷纷前来赶热闹、尝新鲜。
真是开张大吉!这里客源比想像的还要富足!广诚的信心大增。他心里暗求老天爷,让局面从此太平下去,好平平和和地做生意,不要让任何战乱再度祸害武汉了。
几天后,童瑨也回了武汉,并专程光顾。他边吃边赞不绝口。以前他帮广诚只是出于义气和感恩,这下他看出了广诚办饮食的能力超越了一般人,暗叹他将来定会有不俗发展。
童瑨此次是从上海满载而归的。他依靠童家以往在江湖上的底子,以他的活动能力,有童玮这样懂财经的翻译,他们有目的地反复拜会和结交了中外各界要人,在上海巩固和发展了能让自己在武汉帮会和商、政、军界占据重要地位的关系。鉴于他对当时中国社会各方势力的准确认识,关键棋招都很明智。童玮也进一步巩固了自己跻身买办和金融界的基础。
老练的童瑨回汉后仍然保持着低调。一边不显山水地巩固和发展自己在各方的势力,一边耐心观察和了解别的新贵。他希望广诚能妥善经营,计划等时机成熟把他这个出身贫贱的把兄引进商会,加入他的阵营。广诚这个人是他很看重、并且很信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