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屠刀下的蚁民

广诚亲自把昭舫送去学校后,好像觉得心里空了很多。静娴和孩子们也都不无忧心,都很少说话。

他们还得过自己的生活。每天天不亮,广诚就去跑马场上班,昭瑛昭琳或做家务或自己看书,静娴就抱着小儿子昭诚到楼下,锁上大门,打开靠门柱边的那个小窗卖香烟。生活逼得静娴也学会认几个字了,多数是昭瑛教的,一般香烟牌子和经常出售的品种她都能认得。

下午,广诚回到店里,换下静娴,亲自坐着卖烟。看到一楼没改变的餐馆摆设,颇为伤感,一度曾那么红火的生意不知哪天才能重现。遇到不去跑马场到的日子,他就从早到晚守着烟摊子。

食品和生活必需品仍然十分短缺。曾纪奎远在乡僻,远离政治的漩涡,靠天吃饭,却也心挂着汉口的劫难轮回。他几次叫广智进城,为广诚带些自产的粮食菜蔬。广诚则每回都让哥哥带点钱回乡。

堂兄广瑞早已分家自立,曾纪奎也就不再差遣他,这让他感到受了冷落,同时他也再过不惯乡下辛苦劳作、吃糠咽菜的生活了,终日怀念在吉庆街那几年吃住不愁、每日小酒还有结余的日子。他听说广诚又开始做起了生意,便奇怪怎么还没通知他回去帮忙。除了银元,他那颗脑袋永远摆在世外,想都懒得想什么时局、市场之类的事情。

阴历年后,他终于忍不住,带着儿子进城来、径直到跑马场去找广诚看个究竟。他眯着休眠般的双眼,诉说着乡下的艰难,希望能早点回汉口来。广瑞言语少,因此他说出每个字的份量都特别重。言中颇有些埋怨广诚宁肯要淘气、却忘了当初和他一起赤脚进城的堂兄的意思。他认为广诚完全可以把他也留下当个茶房,哪怕不给工钱。他凭经验猜想到,贵宾茶园的小费应是很可观的,比一般请茶馆要强得多。

广诚听了广瑞的要求,无话可说。因为成本和开销远远大于以前太平时节,他还要为复业准备资金,眼前根本没有能力再添人。他于是笑着塞给了广瑞几元钱,劝他还耐心等两个月。

广瑞回乡等了大半个月,心里却越想越不痛快,明明亲眼看到淘气和广诚忙不过来嘛,为什么宁肯请了两个外人也不要他来呢?他不知道,雇请的每个茶房的后台都是得罪不起的,是有天大面子安进来的,后面还有等着的!但广瑞那转不了弯的脑子固执地认为,广诚你未必就多我一个当哥哥的?你说世道乱,那淘气就不怕乱?明明是推口话嘛!广诚哪,你真忘了当初刚到汉口时你那个可怜像了?我不要你的工钱,只要你让我留下就行!要这点面子要都不给,那不比外人都不如,还算什么兄弟?

他解不开心里的死结,终于又赌着气进了城,还背着铺盖,直接到了跑马场。

广诚见他逼到这一步,也无可奈何。堂兄哪会知道,他从没有忘记过他呢!

广诚本打算一旦“通成”复业,就把广瑞和原来的伙计们都请回来。可广瑞哥不理解这些,骨节眼上来凑热闹。广瑞低垂着他那半眯的眼,如同一尊菩萨的表情,等着广诚表示心意,不顺他心的,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会以沉默表示拒绝。

广诚被他“将军”将死,只好让他先留下。心想,就算把我自己的这份给你吧。

广瑞本以为他当茶房很在行,但却发现煮咖啡实在难,这让他那不服气的心态略略收敛了一些。他来后,对淘气没有一个笑脸,按他的思维方式,是淘气占了他的位置。淘气倒没有计较。

这一来,广诚可以不用从头到尾守在茶园,于是有时早早就回了家。

偏巧,世上的事总喜欢偏巧,这天,老朋友、“天声茶园”的茶房头蔡元安来跑马场找他,撞了个空。

这几年他们很少见面。近日蔡元安不知听谁说,跑马场大门外要建几家新铺面,要对茶园和小吃店招商。蔡元安有心自立门户,特地跑来找广诚帮忙打听。

淘气立即陪他到大门外看了,还是一片空荒地,这消息如果不是子虚乌有,就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蔡元安虽说有些失望,但他和广瑞是老熟人,多年不见,能在这里见到,彼此都很高兴。蔡元安便询问了广智的近况,广瑞却除了简单回答外,只是友善地微笑着,没有多的话说。蔡元安知道广瑞一向语言少,便提议去循礼门车站边新复业的“汉春小酒家”小聚,并拜托淘气先一步去吉庆街喊广诚。

淘气便赶到了吉庆街。广诚听说蔡元安居然找到跑马场去了,非常高兴能会老友,立即和淘气一起向循礼门赶去。

他们顺着吉庆街走到江汉路,当拐弯向循礼门车站走时,忽然见大群人正朝着他们这边逃来,后面有军警持着枪在驱赶。人们的脸上多是惶恐,却也有些人眼里闪烁着某种亢奋,边走还边还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去张望。淘气问一个路人:“大哥,前面出么事了?”那人看了他俩一眼,急促地小声说:“抓共党,戒严了。”说完匆匆而去。

广诚和淘气便有些不放心,广瑞和蔡元安该早到了吧?便一直向前走到了戒严的军警面前等着。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梅神父路那边传来了两排枪响,凭他们这一年多的经验,大概是被抓获的共党分子已经被迅速处决了。果然,不一会,临时戒严就解除了。

广诚和淘气大步走到“汉春小酒家”,却看到正在打烊。广诚诧异地问:“老板,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早打烊?”那掌柜模样的人打量了广诚一下,不耐烦地挥了下手,说:“别处去,我这里生意不做了。”说完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那广瑞他们两个人呢?广诚觉得事情不太妙,想找个人打听一下,只见周围的人都避之不及。好不容易看见当年救孙狗子的那个货站口有个十几岁的小孩在拾烟头。广诚便走过去,掏出口袋里剩的半包烟递给他,小声问:“伢呃,出了么事?”那小孩见天降横财,有些惊喜,抬头看了广诚一眼,说:“在这个酒铺子抓了好些共产党,去铁路外塘边枪毙。”

广诚和淘气大惊。但立即一致认为,像蔡元安和广瑞那两个“老实砣子相”,断不会被人误会成共产党,是不是等不到他们,已经找过去了,或者在附近茶馆里。但是旁边的两家茶馆都已经紧闭了门,无处打听。两个人不放心,又决定还是先到塘边去看看。

梅神父路仅路口还配命名为一条“路”,走不到半里就全是些荒草水凼,剩下条小径尚在勉强往前延伸,路边不多的茅草棚遮掩着屋后的野塘和空地。“以杀为治”的军阀胡宗铎和陶钧,把这后面变成了一个常用的“杀场”。离杀场还有几百米,就能嗅到腐尸的恶臭。住这一带的人家大多吓得搬走了。

路口的小棚子中,几个警察在玩牌,这是看守杀场、负责来人收尸时登记和收钱的。广诚二人连跑带走,发现在一丛有些发黄的芦苇丛后面,躺着十多具新尸体!

广瑞和蔡元安两人果真倒在血泊中!他们的外衣都已被扒走。蔡元安的半个身子伏在广瑞身上。

广诚和淘气忍不住一同失声惨叫:“哥啊!”痛哭着、用力从死人堆里把蔡元安拖到了一边。蔡元安的头部中弹,脑浆流了一地,半边脸全是还没有完全凝结的浓血,瞪着血眼,面貌几乎认不出来了。广诚哭道:“蔡茶头,我的亲哥啊!你一辈子都生怕惹祸,连树叶子掉下都怕打破头的啊!是横祸偏要来找你啊!你偏今天赶来干什么啊?你帮兄弟几次大忙,兄弟几辈子都还不清啊!兄弟晓得你冤哪、你冤哪!你死得不明不白啊!”

两人又哭着去拖广瑞,广诚的悲痛更加控制不住,竟嚎叫起来:“哥啊!我的亲哥啊!我跟你说世道乱,不要慌来城里,你偏要来,挡都挡不住啊!一来就赶上祸事,这是为么事啊?这是为么事啊?你只怕到死心里还怨着你兄弟啊!广诚怎么跟嫂子侄儿交待啊?”

抬着广瑞头那边的淘气忽然止住哭声道:“广诚,广瑞还有气!”

广诚如闻天音,戛然止住了哭叫,放下广瑞的脚,凑过去看。广瑞的右耳朵被打飞了半边,半边脸被血糊着,右胸也中了一枪,黄白色的土布内衣上、胸口一片全是血污。大概是先中枪的蔡元安倒下时把他撞偏离了原来的位置,使得两枪均未击中要害,确实还有气。

两人怕军警知道了广瑞没死,赶忙将他身上还剩下的那件衣服撕成条,用力压住他的伤口包扎了一下。他们又脱下自己外衣把两人裹上,淘气跑去给了两个看守杀场的警察两元大洋。得到领尸的允许后,他们痛哭着、一人一个、把他俩背了出来。

背到大路边后,已经有几辆板车闻讯在路口守候着了。他们雇了两辆板车,把两人放在了上面,将衣服扯上来盖住他们的脸。带着板车快步地往家里拖去。

静娴看见他们两个这个样子回来,吓得眼睛都直了。广诚慌忙道:“莫慌哭,快把儿女们都弄到楼上去。”静娴立即忍住了眼泪照办。广诚和淘气把广瑞抬到他原先住过的楼下房间的板**,对静娴说:“我还要去送蔡哥,还要找个医生。你看好广瑞哥,他还有气。”静娴因不知出了什么事,已经吓傻了,只是茫然地点着头。

忽然间,刚好回家的昭萍在楼梯边说话了:“爸爸,杨老师的先生是法租界的外科医生,我知道他的医院。”广诚和静娴看着刚刚长成为大姑娘的女儿,不知怎样回答她。淘气连忙说:“枪打的,送不得医院的!”昭萍十分平静地说:“我懂,爸爸,我陪你去。我去喊李医生来家里,你去送蔡伯伯,让淘气叔叔留家里。快点走吧!救广瑞伯伯要紧。”

广诚见她说得有理,便依她的办,留下淘气照看广瑞,自己带了昭萍去送蔡元安,一边想到昭萍果然长大了,头脑这么冷静,安排这么清楚。静娴含泪站在门口叮嘱:“昭萍,放机灵点,小心啊!莫要胆子太大了!” 目送着父女俩带着板车向法租界飞快跑去。

法租界不让板车进。广诚便嘱咐昭萍一人进去,若找到李医生,不用等自己,直接带去救广瑞伯,他带板车从火车站绕道过去,送了蔡伯就会回去,若没回来,可以到“天声茶园”去问。但如果找不到李医生怎么办,广诚想都不敢想,也没有说。心想,只看阎王那边还有没有广瑞的寿了。

昭萍听完,就一溜小跑着直奔医院去。老天爷真是有眼!昭萍顺利找到了李医生。(杨老师一年多前已逃离汉口了!)李医生听后,二话没说,拿上了一些必要的器械和药品,叫了黄包车,与昭萍一起赶到了吉庆街。

李医生检查了广瑞的伤口后,说:“他真命大,子弹穿胸过,也没打中要害,你们为他包扎又很及时,流血止得早。包得还不错的。你们怎么会懂得包扎?”淘气说:“我们乡下人,哪个懂哟!这辈子汉口战乱、血案那么多,还不是多看了几回红十字会学的。”

李医生为广瑞重新消毒,处理了伤口,又给他打了一针,分文不收,还留下了些药品,说了声明天还会再来,匆匆离去。

再说广诚把蔡元安的遗体送到“天声茶园”跟前,自己找去。茶房们中竟还有认识广诚的。从他们那里知道,老蔡的老伴住在不远铁路外。他便又和两个茶房一起,把蔡元安的遗体送到老蔡家中。老嫂子看见广诚,好像有些认识。再看到老蔡的尸体,顿时天塌,悲痛的嚎哭声惊动满街。广诚说了发生的事,劝解了半天。跟来的茶房们又念着蔡元安对人的好,自愿留下帮忙。

广诚留下十元钱,说自己晚上还会来守夜。匆忙赶回家里,见广瑞已脱险,睡得很好,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他告诉淘气蔡家的地址后,又赶去为蔡元安守灵去了。

淘气守了广瑞一夜。到天亮时,广瑞哼了一声,说了一个字:“水。”淘气听他说话了,立即精神大振。静娴在楼上居然也听见了,看来她也一夜没合眼的,忙疾步走下楼来,为他烧水。

淘气喂广瑞吞了药,总算松了口气,又连忙赶去找广诚。

广诚决定亲自送蔡元安的灵柩回乡,一手安排老蔡的后事。他让淘气先去跑马场安顿一下茶园,然后赶到乡里去接广瑞家里的人。

那天下午李医生又来时,广瑞已经在呻吟着说饿,看来他终于从死神那边挣脱回来了。

血腥的岁月也快熬到头了。广诚这些草民哪里会知道,当时蒋介石已举师“西征”。1929年3月,桂系败局已定,临逃前,抢着不分青红皂白地“宁肯错杀一千”了一把。一辈子辛劳、胆小、安分守己的蔡元安,因和广瑞在酒店等候广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一个小军官命令将“所有人带走”,劫尽身上的钱物、剥掉外衣,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全部当成“共党”枪杀,成了这群屠夫枪下的又一个冤魂。淘气和广诚与祸事擦肩而过,不能不说是侥幸和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