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曾家子女求学事

由“喜文客栈”引出一大堆可怕的事,让广诚心有余悸,暗自庆幸总算又逃过生死一劫。他无奈地给已回黄陂乡下的赵丙文和戴承喜捎了信,讲明事情原委。

由于是童瑨出面转让,尹凤君要的也只是面子,他们在经济上实际并没有吃多少亏。三个股东便结清了账分了手。社会黑到了这个地步,让他们只能品尝“敢怒不敢言“的滋味,一致决定暂时不再开客栈了。

广诚只自已心里祈祷世道快些太平,很久后才将这些告诉静娴,生怕让她担心。

不可一世的尹凤君心满意足地得到了“喜文客栈”。经过一番精心装修后,昔日的客栈挂出了“巫山旅社”的招牌,在汉口醒目地开张了。人们从旅社名字的暗示和尹凤君的大名,就猜得到这个旅店的服务内容。她特地派人也给童瑨发了请帖。童家推说大爷不在武汉。尹凤君更加洋洋自得,心想你童家也有缩头的时候。一些趋炎附势之徒纷纷来奉承拍马。她的生意在一片凋敝的武汉一花独放。

大革命没有给广诚带来希望的太平盛世,反而让他感受到这辈子最残酷的血腥和恐怖。余记里空坪离他们家不到两百米,已经成了汉口最有名的杀人场,动辄一天要毙几次人。而且几乎三天两头“共匪”游街都要从他们门口经过。广诚眼中的革命成了好人流血,坏人上台的劫难。一年多来的混乱和萧条让他惶恐和灰心。他再不想看到革命了,在内心诅咒比老军阀更坏的新军阀。

武汉就这样又当了一回中国的政治中心,再次遭受最深的劫难,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民国十七年,当局为表现治安有成,允许学校复课了。而这正是广诚全面停业的困难时候。昭萍也不再愿进那个变相解雇扬韵珊老师的洋人教会学校,报考了位于武昌洪井街的省一女中,因入学考试为前三名,享有奖学金,入学没给家里增加任何负担。广诚大悦,这个女儿真是争气,处处都在为他着想啊!

儿子昭舫也考得很好,录取到省二中,此校前身乃是康熙年间开办的“晴川书院”,名传天下。但是广诚和静娴却高兴不起来,在这个乱世,让十二岁大的孩子一个人去汉阳读书,实在太不让人放心。

说到曾家子女们读书,当年有好多故事。

被曾纪奎认为“养着糟蹋钱”的昭瑛昭琳求学道路是最坎坷的,昭瑛是最渴望读书的。可那年头广诚手头正紧,想到女孩中已有了昭萍出头,故只能对她们的再三央求一再敷衍。不过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直到昭诚都出世,多亏王兴汉帮广诚在跑马厅找了个摊位,九岁多的昭瑛才和八岁的昭琳一起沾着昭舫的光、进了昭萍读过的“楚材初等小学”。其实是让昭瑛背负着祖父母、父母再三交待的保护弟弟的职责,充当陪读与保镖的。不过这不影响昭瑛的兴奋劲,她连睡觉都不愿脱下校服。

每天上学时,昭瑛帮弟弟背着书包,遇到有人欺负昭舫时,昭琳总吓得只哭,昭瑛却毫不犹豫地将手上的砚盘往昭舫手上一放,奋不顾身地上前拼命。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更多的是对手被她的气势吓跑。

当时新文化运动已风行多年,可那家学校仍然固执地教着“大学”、“中庸”。三姐弟连升带跳、三年就读完初小。不料又遇广诚为资金犯难,静娴把心一横道:“女孩子家,像她们那样识文断字的能有几个?你的女儿已经够出众了!现哪来钱供个个都读书?你不能不心硬点。”广诚说:“我……我真不情愿我的女儿这样。昭瑛最遭孽,从小就多病,可就她特别爱读书,昭琳……还指望进姐姐的学校哩!我去叫她们停学,太可怜了!我怎么对她们开这个口啊?”

静娴把嘴撅了:“听你说,未必她们不是我生的?我就不疼?你想开点,将来她们终归要嫁人,差不多的婆家还巴不得女孩不认字、少麻烦哩!昭瑛那么‘匪’,倒是该学些女红才是正业!要读,叫昭舫放学把书借给她们看就是了。你莫非要弄得昭舫都读不成才好?”

那当然不行,昭舫是曾家的“正统”!就这样,广诚不得不依了静娴咬牙作出的丢卒保车安排,让昭舫进了韩家巷口的一所还是专教老八股的民办高小,而要昭瑛昭琳一起辍学。

两姐妹气坏了,关在房里哭了好几天。

从此,昭瑛与昭琳只能恨自己是女孩,按母亲的安排去做家务、学女红,与母亲轮流守着小窗口零卖香烟等,过不属于童年人的那种生活。昭萍对他们十分同情,便将广诚压在柜底藏书都翻出来教她们看,鼓励妹妹们不要气馁、坚持自学。

昭瑛在姐姐鼓励下振起了精神。家里的书读完后,她用省下的零花钱,从书摊上去租来《东周》、《三国》、《聊斋》等书(那年头,给儿童读的书是很稀有的),所幸老学堂的旧八股教育,让她们能半懂半囫囵地一气读了四十多套这类古白话文书籍!从书中她们吸取了正义感与同情心。昭瑛竟从此迷上了历史,而昭琳也从能得到的可怜几本画册中临摹,竟从此迷上了绘画。

大革命时,当局下令全面停课,昭萍、昭舫也都回了家。懂得家庭艰难和深爱弟妹的昭萍便主动地教给他们史地、算术,做起了弟妹们的小先生。广诚店铺关了、空闲也多,便也很认真地凑拢来听课学习。实际上,昭舫和两个姐姐在两年中,竟掌握了相当于初中生才有的知识。也因为这样,昭舫毫不费力就考上了门槛最高的省二中。

昭舫是广诚的第一个男孩。正是因为他的降生,静娴才在曾家抬起了头,自然是作为宠儿在全家的呵护中捧着长大,其独立生活能力可想而知。若让他一个人去汉阳,没了人照料保护,只怕生活起居都要出尽洋相。所以家中几乎所有人都不赞成他去,而劝他转到汉口的学校。唯独昭萍一人说男子汉就应独立独行。得到大姐支持,昭舫态度更坚决了,誓不放弃进名校的机会,弄得广诚夫妇十分为难。

广诚怕耽误了昭舫的学业,便悄悄到栖隐寺算了一卦,算得大吉!他仍不放心,又去找老友刘半仙解卦。刘半仙一向喜欢昭舫,便回到自己凡间那一“半”,真心劝广诚说,一般的学校哪能与“晴川书院”比呢,考进那里就好比前朝中了举人,差不多的秀才都考不进的。然后他又升华到通仙的那一半,点拨他说,曾家“文有文曲、武有武曲”,切莫错过天意。后几句说到广诚心里去了,虽说他对半仙是作为凡间知己看的,但此时宁肯相信他的仙气,不管够不够“半仙”,也不当作是奉承之辞。“文曲”定非昭舫莫属了,尽管他知道昭舫读书根本比不上他的任何一个姐姐。他更想知道“武曲”应在哪个身上。但遗憾的是天机只能点到为止。

他终于准备同意昭舫去报名,并想出了一个主意。

“我看,”广诚喊来静娴说,“昭舫学业要紧,不如带信叫和尚来,去学校服侍他。”

昭舫正好听到,前半句让他一喜,听了后半句,觉得太丢人,立即嚷起来:“你当这是哪个朝代,你看哪个读书还带个书僮?大姐还不是一个人去武昌?”

“你……”广诚差一点就说出,你哪能比大姐,他好不容易刹住,耐心解释道:“你看,刚才又响了枪,不晓得又杀了几个。这样的世道,不要爸爸说你也清楚,你一个人去汉阳,让爸爸妈妈怎么放心呢?”

“是啊!杀人场就在我们原先住的余记里,游街又从我们门口过,住这样的地方、当然不太平了!我看汉阳只怕比这里太平得多。”

广诚没想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堵得他没有话说。生气之余,又对自己有这样的儿子感到极大宽慰,“文曲星”毕竟是有上天点拨、无可辩驳的。

广诚现在基本接受昭舫去汉阳“自有天相”了,尽管他并不放心,却一切都顺从了昭舫的意思,也没有叫任何人去陪伴服侍他。面对可怕的世道,他不得不反复嘱咐儿子要小心翼翼为人,要“忠孝仁义礼”等等。这种谨慎和诚实处世的态度,竟从此深埋在了昭舫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