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可怕的小人
尹凤君听完这条毒计,虽说心动,却因彭先旺的不明不暗的几句话,担心弄不好会得罪同门。便道:“不可,这曾广诚先不要动,他好像与我们彭老幺有交情。不要说他们现在都停了业了。像他这样的小本股东,不想让大主子进来吞了他,这情理也说得过去的。倒是童瑨出这个头来压我,分明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这口气叫人难得咽。”
龙汉彪一听童瑨,便为难起来:“干娘说的,我只有日后放在心上。童瑨是民国元老,在帮会的辈分又高,跟我们上司、跟上海那边都有交情,一时还不好跟他硬碰。”他不好说的是,他还在找路子攀童瑨的枝呢!尹凤君不高兴地说:“你要这样说,就算我白说了。”龙汉彪连忙说道:“不是不是,我是说这事不能太急,要沉得住气。他的摊子大,纰漏一定多,我要先想法抓到他底下人的什么把柄,然后我再出面调停,再卖他个人情,还得个便宜。”尹凤君道:“那你就要想好,其实,我也不想两个山头就为这点屁事闹起来,将来都不好混。”
再说孙狗子被金花四姐收留后,暗里立下了“卧薪尝胆、十年不晚”的复仇之志。他因为能写会算,竟能讨尹凤君的喜欢。不过她是深知这种人该如何使用的,恰好孙狗子也晓得现在必须夹着尾巴做人,没有造次。
有天孙狗子在四姐门下的一家赌场“照场子”,遇到几个混混不服输,与一个穿着阔绰的中年人闹了起来,动了手。四个混混,竟被那一个人打得连滚带爬。几个安南巡捕闻声赶来。孙狗子觉得这是个应该结交的人,便主动出头为那人说话,打发走了巡捕,还泡茶奉上为他“消火”。打听到原来这是德租界浙江大老板谢华龙的干儿子,人称谢三爷。此人以赌为乐,为人豪爽。以后一回生二回熟,谢三爷见孙狗子识字,穿上衣服还像个人物,有时也和他说上几句。
孙狗子以为自己结交了个有朝一日可以利用的公子哥。殊不知那位却是存心要网络他的。谢三爷正是当年阅尽江湖的谢三金,一次在航行中,出手救助了乘船的富商谢华龙。谢老板见他长得一表人才,有些拳脚,一口宁波味的上海话,又姓谢,很赏识他,硬是将他收做了干儿子、留在了身边。而笃信“人无横财不富”的谢三金当时刚过三十,懂得机会来了,也十分珍惜。谢老板知人善用,凡与黑白两道交往的苦差、难差、血差、亡命差都交由他代扛了。他为谢家干得不错,给各位大小太太、公子的殷勤都献得恰好分寸。没多久,谢家上下全都欣赏他。两年后,谢太太将身边一个姓朱的丫环(自己的一个潜在威胁)赏给他成了家。
那孙狗子一直深恨童家、还因此移恨广诚。对童瑨他自知是蚍蜉撼树,便想害广诚可能容易些。北伐军到来前,他在瑞祥路偶然遇上一个操河南口音的下级军官在搜捕革命党,便立即心生一计,攀了几句同乡后,顺嘴胡诌说曾广诚店里有革命党。他欣喜遇上了随便就可以冤死人的难得机会,哪晓得没有成功。
汉口成为“京兆区”后,孙狗子听说码头工会多次找童瑨的麻烦,大喜过望,想找机会加入工会,最好能进纠察队当积极分子。谁知工会也不是那么好进的,老歪想进人力车工会就没进成。不久尹凤君派孙狗子陪唐七到乡下收账,一去数月,“参加革命”的事只得放下。
孙狗子回汉口后,就在茶馆听说了三八节妓女**冲进游行队伍的消息,觉得很新奇。汉口这地方,这类新闻格外传得有滋有味。孙狗子更是巴望多听点细节。他的渴望表情被谢三金看到了。后者恰好奉了命在寻找合适出头露面的人选。原来谢家受到新政权打压,想设法捣点乱子出点气,已有了一项计划。
三金便把孙狗子叫去,说要介绍他参加点“革命活动”,问他愿不愿意出任“妇女协会联络员”。孙狗子大喜过望,连声愿意。谢三金便叫他参加动员和组织从华景街到歆生路的妓女们组成“妇女协会”,让愿意“彻底革命”的女人参加五一节的百人**大游行。每动员一个人赏大洋五元。
孙狗子觉得这正是自己的强项,以为趁此就可在革命政府谋个差事,便踊跃接受,还当场就领了二十元钱的“活动费”,说好事成后评功结账。
孙狗子通过他精熟的娼寮人脉,利用妓女们幻想改变地位的愿望,一气组织了16个“妇女解放协会分会”。却做梦也没想到是被比他更厉害的冒牌革命党花钱耍了一盘,结果被真正的革命党抓来游了街。
他错失了借革命打翻童瑨的良机,却发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原来共产党只过了一年就败落成“匪”了,而给了他二十元钱的谢三爷则更加招摇过市,还见了他就发笑。他晓得这个人的厉害了,当了他的炮灰,最后还得赔笑称臣。
但是他没有放弃报复童瑨的幻想,常设想有朝一日放火烧了他的产业、绑架了他的女儿……机会又有了。一天,他听老友龙壳子说,他堂兄龙汉彪要他注意童瑨下面的人有何纰漏,让他像注射了一针兴奋剂一般。童瑨哪童瑨,你八面玲珑,和共产党就没有点瓜葛?老子只要逮到一点,现在是‘宁肯错杀一千’的行情,那么多比你大的官,说毙就毙,说砍就砍。你跟老子等着吧!
他开始有空就到童瑨的产业周围游**,但几天后没有收获,心便慢慢凉了。
有天下午,他与龙壳子在离老圃游戏场不远的空地上,看见两辆黄包车快速走过,到童瑨的循礼门货场门口停下,上面下来两个人。孙狗子忽然像抽筋一样,一把将龙壳子拉到僻处,和他一起藏着偷看。见一个是王兴汉,另一个穿的件蓝上衣,一起进货场去了。
孙狗子眼睛一亮,那不是抓过他的那个副官么?虽说是人瘦了很多,但他仇记于心,绝不会认错。他激动得不能自已,喊过龙壳子悄声道:“刚才进去的那个人,是个共产党,我记得是什么副官。快去警察局叫你哥,我在这儿瞄着。”
龙壳子飞快跑去。十分钟后,龙汉彪就带了一队人,全副武装地赶来,叫上孙狗子,风风火火地封锁了“瑞琪货场”大门,街上也迅速布了岗哨。警察们拳打脚踢地将“瑞琪”的人赶到一边,荷枪实弹地冲了进去搜查。不一会,就将王兴汉和一个穿蓝上衣的推推搡搡押了出来。
货场管事的赶过来阻拦,说道:“这是我们保镖的王教师和押运的刘师傅啊,他们犯了哪条法?”龙汉彪吼道:“你少废话,我们这是抓共产党漏网分子!”管事的陪笑着说:“请警官先坐下喝杯茶,我们童大爷随后就到,您再抓不迟。”说完,将一包封好的大洋悄悄递过去。龙汉彪见了钱,又碍于童瑨的势力,况且人已抓到,便吩咐了声:“捆好了!”随管事的到办公室坐下。
管事的泡上茶,递上烟。龙汉彪刚刚喝了一口茶,就见孙狗子慌慌张张跑进来道:“长官,不好,怕是认错了!那个人不是的……不是那个副官。”
龙汉彪一听大怒,站起来就狠狠给了孙狗子一记耳光,打得他差点摔倒,又叫人将他赶快带离。
他知道这事办砸了,拼着和童大爷撕破了脸,结果却是认错了人,以后不会少麻烦了。但是他又有些不甘心,揣摩这有些蹊跷,孙狗子看错了?会不会是掉了包呢?但明明里头搜得很仔细,就那么大点地方,难道钻了地不成?他忽然想到,等童瑨来了就说不清了,干脆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站起来就打算撤人。却不想正遇到童瑨带了一群人走了进来。
龙汉彪已经没了多少底气,但还是虚张声势,皮笑肉不笑地上前说:“童大爷,龙汉彪这边有理了。本局接到举报,说王教师带了共产党分子进了贵公司。我也是不得已执行公务,只是不敢擅自行事,在这里等童大爷来定夺。”童瑨笑道:“好!好!好!既是共党,当然一定要抓,私通共党的,我还要用帮规处置。龙局长可否押过来我认一下啊?”说到这里。他脸突然一沉,厉声道:“带上来!”龙汉彪在童瑨的气势面前,早已不知不觉地让自己矮了三寸。童瑨一喝,他也连忙应声,叫人把王兴汉二人带过来。
王兴汉进来,一见童瑨,便开口嚷道:“童大爷,我听您的吩咐,到跑马厅接回了刘福,还没喝完一杯茶,就进来这帮人,说他是共产党,把我们捆了。”
龙汉彪只得故作惊讶问:“童大爷,请您看看,这是不是刘福?”童瑨冷笑道:“若是别人我不敢说,这刘福为我当押运二十年了,汉口叫得出他名字的只怕有几千。哪个报的案说他是共产党?叫上来对个质吧!”龙汉彪便大呼小喝地喊了一阵“带证人”。那龙壳子和孙狗子早悄悄溜了,哪里还有什么证人。龙汉彪便故作镇静地说:“童大爷,这里看来有些问题。这样,我们将这两个人带回去协助调查,若是误会,晚辈一定放人。”
童瑨不紧不慢地取出一支香烟,自己点燃了,向着天吐了一口,问道:“报案的不见了?好滑稽啊!不过就算没有报案的,龙局长今天也一定要从我这里抓两个人走,带回去上刑、问成共产党,是不是啊?”龙汉彪听这话分量不轻,陪着笑脸道:“岂敢、岂敢。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得罪童大爷啊!只是……我怕人说我徇私。”童瑨冷冷地说:“那随你去吧!”说完便站起来就走。
龙汉彪真慌了,本来今天就是个捕风捉影的事情,凭自己现在的实力,最好不要得罪眼前这个人,只好赶快转弯说:“童大爷莫听错了意思,我说的是这就放人。”赶紧下令:“还不快放人!”下面的人连忙将二人放了。
童瑨这下才正眼看着龙汉彪说:“龙局长,其实我岂不知道你的难处,真的是共党,我也要抓。那个共产党的总工会,我不是也带了帮中兄弟去帮云樵司令攻打过吗?再把话说回来,这两个人都是我的亲信,不要说他们是共产党,就是他们与共产党有什么瓜葛,我童家的声誉也就算毁了。‘歪江湖,正道理’,龙局长说是不是这样?”龙汉彪听他直提何键名讳,更深信童瑨的势力,陪笑道:“晚辈晓得今天错了,改日一定登门赔罪。”
两天后,龙汉彪还果然请出汉口帮会的杨逢圣老太爷出面,请了几个山头的头面人士,在“蜀腴酒家”摆酒,给童瑨“带和”。童瑨表现十分大度,到场后谈笑风生,净释前嫌。心中却暗忖韩铸仁一事办得相当侥幸,幸亏当初建库就暗设了只有自己几个心腹才知道的夹墙暗道,要不是王兴汉掉包掉得快,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这事前后漏洞甚多,决不能恋战了。
酒过几巡,童瑨假装微醉,对龙汉彪说道:“我们辛亥首义开创的革命事业,交给龙局长这样的当代英才,真叫人宽心,革命后继有人。龙局长乘胜摧毁共党湖北总机关,功在千秋。童某人感到鼓舞啊!今后龙局长有什么要配合的,童某人一定鼎力相助。”
龙汉彪其实也有点怀疑是童瑨手下掉了包,只苦于没有铁证,否则他岂会甘休?明摆一时还是斗不赢这“前辈”的。但他也因沿桌劝酒多喝了点,趁几分酒胆,还想试着敲诈一下,便道:“童大爷的豪爽谁人不知,水陆码头,汉口第一。经管行业广泛。那大智路的‘喜文客栈’真是黄金地带,我干娘金花尹四姐连夸童大爷有眼光。只是不知道怎么停业了?”
童瑨一听立即悟出来,原来起因竟还在这儿哪!幸亏是在针对他,若是对付广诚,岂不要他把命搭上?他是个懂得进退的人,马上装出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说:“那几个经营的人不行,我都打算把它盘出去了。龙局长要肯帮忙,就帮我找个下家。”
广诚当夜就被童瑨派人叫到家中。童瑨道:“我今天有两件事要向兄长赔罪,一是本来我应登哥哥的门,但因有人盯着,只好委屈你过来。第二,为搭救那个有杀头之祸的朋友,遭金花四姐抓住了短处,使了暗招,兄弟虽看出她谋财害命的毒计,仍不得已暂时让她一步,将‘喜文客栈’冒为己有,答应让出。这事兄弟没帮哥哥办好,其中一切损失,兄弟来担,保证在一年内、还你们一个比它还好的客栈。”
广诚一听就明白了,韩副官亏童瑨帮忙救了出来,却因此惹了这么大麻烦。连忙说:“童大爷其实是在帮广诚救朋友,又让广诚平平安安就躲过了一场大祸。怎能叫你承担损失?”童瑨把手一挥说:“现在形势险恶,不是谦让的时候,你能通达,我就心满意足了。那些王八蛋,我有朝一日自会慢慢收拾。你叫他们暂先忍一下,千万不可生事。等处理完‘喜文客栈’,我想去趟上海。”
童瑨不同于他的父亲,他不会以勇力去寸土必争,他是中国你死我活的复杂竞斗场中造就出的新一代懂策略的投机家。武汉的血腥政变让他懂得,因为政治格局的变化,任何人现有的权势可能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因此,他作了必要的暂时退让。他看清了上海的资本和社会在全国的主流地位,判断桂系军阀在武汉必不能长久,决定要花大力气为童家打造更可靠的后台。他将武汉的事安排给童琪之后,与童玮一起,带着几个心腹到上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