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寒夜遇灾星
大雪又下了一夜后,终于停了,在又被严寒封冻了两天后,积雪开始融化。广诚踏上雨屐,踩着融雪去店里守夜。水滴滴答答地从每家屋檐滴下,在街道两边形成一道稀疏的水帘。等到半夜,这些水帘将冻结成为冰帘,被踩塌的融雪又将结成乌亮的凝冰。
店里只剩下两个打算明日离开的人,总算要歇业了。广诚觉得太冷,他在丙文留下的余火上加了几块板碳,将账房门留出一条缝透气,仰坐在靠椅上,回忆着那天的每一个细节,总在感觉后怕。
他感到疲惫,模模糊糊地瞌睡了一阵。大约刚过了戒严的时间,忽听到有人敲门。他去将大门开了条缝,谁知一下钻进来男男女女六七个人。先进来的那个一进门就做了个“三点头”手势,又递了两句切口。广诚便知道是群帮会中人。
那男人搓着手大声说:“狗日的好冷啊,冻得老子清鼻涕流!喂,开几个好房间!”
广诚为难地答道:“列位,小店明日就停业了,好多东西都捆了、包了,连一个茶房都没有,怕招待不好啊!”那人不耐烦地大声说道:“你长眼睛没有?连‘金花四姐’都不认识!”
广诚看见,果然内中有个穿金戴银的三十多岁女人。听那女人发话了:“唐七,莫吓到别个!掌柜的,我们是法租界那边的,有事回晚了一步。前面戒了几道严,我们不想去找麻烦,打算就在你这里住一夜。钱不会少你的。哦,外面还有个车夫。”广诚知道惹不起,连忙再三赔不是,将他们引到楼上安排住下,带车夫到后面放车,将被絮床单一一送去,又赶紧跑去烧水。
一个有些年纪的女人,大概是女佣,下来催广诚泡点茶送上去。
广诚等水烧开,拿自己喝的茶叶泡了,送上楼、递给那女佣。才要离开,里头又叫他进去。广诚只好进去垂手站在门边。见“金花四姐”已脱了鞋,正盘脚坐在**,吹着茶。
这位“四姐”名叫尹凤君,在帮会中属“万”字辈。说到“四姐”,因洪门初创时,众兄弟中老四、老七投降了清庭,出卖了众兄弟,自此后世帮会中再不要四哥七弟,老四、老七被改设成女性。
尹凤君本人是汉口沙家巷的“青倌”出身,被法租界赫赫有名的唐老爷到歆生路“银都乐厅”“选秀”时相中而从良。谁知一年后,唐老爷到武昌长春观进香,回汉口时竟遇大风,江心翻了船,一家五口连同几个随从全部丧命。由她这个留家幸存的三姨太继承了全部家业,包括在德、法租界及周边街巷的好几家妓院、烟馆和赌场。十多年来,尹凤君竟在江湖上站稳了脚跟,梳理了门户,产业也经营得颇为兴旺。
尹凤君喝了口茶,称赞道:“这茶好香!我原先想赶在戒严前赶回去,赶得累断了胯子,结果还是晚了一脚。你叫什么名字?”广诚答了,尹凤君看广诚的穿着不像茶房,便问:“这店是你开的,还是别人哪个开的?”广诚一老一实答道:“是几个人打伙开的。”尹凤君说:“倒还干净,就是装潢差点。怎么听你说要停业?”广诚说:“回太太:没有生意,撑不下去了。”尹凤君点着头,说:“你们这地方好啊,离火车站又近,又不像租界里那么开销大。我帮你们投些钱,还开下去接客,怎么样?”广诚顿时大吃了一惊,定了神答道:“太太这样看重,这是天大的喜事。只是我是个小股东,老板因为害病,回老家去了,这事我作不了主,请太太见谅。”尹凤君笑了:“好,好,我先问问,你告诉你老板再说吧!”
次日,丙文来店,与最后几个房客结完账,打算与广诚清点东西。听广诚将此事讲述了一遍后,丙文也吓了一跳。这“金花四姐”在汉口名声可不太好,但听说势力不小,只怕惹不起她。他想了一下,说:“我们先关上门躲着,不过我还是怕她缠着搅,你看……能不能叫童大爷帮个忙?”广诚想了下,觉得也许这是个办法。
广诚连找了三个地方,才找到童瑨。童瑨见他有急事的样子,斥退了左右。听他讲完后,问:“那天就你一个在么?”广诚说是。童瑨皱着眉,说:“这是个有势力的狠人。你要不想让她入股,麻烦就多了,不要说你以后再开张生意做不安稳,就是你不想再开张了,日子也难得太平。”广诚说:“可不,我和丙文都晓得,这人得罪不起。”童瑨诡秘地一笑道:“你要依了她,你就要让她做她要做的那些生意哦!”
广诚急的就是这,伤风败俗,辱没祖宗。连忙说道:“童大爷能不能想出办法调解?”童瑨说:“她那里收了一个我赶出去的人,就是你当年好心救的那个孙狗子,已经坏了规矩。收的时候她不知道,就算了。后来还装着没事,明摆着不把我放在眼里,哪会理睬我的调解?她搞的那些行当,我一样也瞧不起。不错,我有时也从云南进点烟土,但只是为了用来打点门路,从不把那些当个生意做。”广诚说:“她靠的就是烟馆、妓院、赌场。我们哪能和她走到一路呢?”童瑨看广诚急的那样子,想了一下,说:“不如这样,你就让赵丙文说他的股是挂名,其实本钱是‘少华山’的‘当家’童瑨的,看她敢怎样!”广诚转忧为喜,连忙谢了。童瑨又说:“你让赵丙文放心,我童瑨讲的是江湖义气,不会吞他的股。你信兄弟我吗?”广诚慌忙答道:“童大爷见外了,江湖上谁不晓得你重义气、讲交情,说什么信不信呢?”
不过事后几天,当“喜文客栈”已经收拾停当,锁上了大门、摘下了招牌后,“金花四姐”那边也并没见有什么动静。丙文和广诚哪里懂得汉口黑社会的深浅,竟以为事情已过,都将提着的心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