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性命之托

1927年剩下的那些日子是阴暗和恐怖的。

宁汉战争爆发后,桂系军阀于11月占领武汉,汉口来了胡宗铎和陶钧两位史无前例的屠夫,以杀为治,宁错无松,连二十岁以上的学生都可不经审问就地枪决。空中不时掠过刺耳的枪声,呼吸中也时常嗅到血腥和腐尸的气味。被抓的“共党”很多都从中山路、大智路游街,经广诚家门口、送去仅半里多远的余记里空坪处决。广诚一家两年前还在那边住过,此时已成了一个杀人场,天天有人杀,动辄一天杀几次。

这年冬天也显得格外严寒而漫长。

广诚的店不再开门,只开个小窗卖点香烟,他想,只怕卖完最后点存货连烟都卖不成了他本指望“喜文客栈”年终分点红,这是他占股而又唯一没有关门的生意。一年来,在武汉店铺的关门倒闭声中,旅店却是一直来客盈门的。各地向往革命的人不顾武汉经济上的困难,纷纷聚集到这国民政府的所在地。而为逃避农会斗争的湖南的财主们也“二等的跑到汉口”。武汉一度几乎所有旅店都被住满。“喜文客栈”能搭铺的地方都架了两层铺和通铺。

不过,照最近的形势看来,这最后的指望也快不行了。满街抓人开始后,人们又争先恐后地逃离武汉,客人一天天减少。

冬至过后,客栈又连遭了几次搜查。警方声称得到了可靠情报,“喜文客栈”中隐藏有共党李书城和孔庚。店里每个房间、连后门外小小的马厩、马车场都被搜了个透。客人也被一一查问。有个军官揪住了戴承喜的衣领,威胁要抓走他。戴老板吓得要下跪,破了一笔财,才得以脱身。却因此吓出了病,将客栈交由赵丙文管,独自跑回黄陂老家去了。自此客栈的房间空了十之七八。

赵丙文硬着头皮留下来守店。他是个遭遇过两次横祸的人,胆子已变得格外地小。因怕殃及子女,对老伴死劝活劝费尽口舌后,总算让她将一家老小带回了黄陂老家。回乡时与戴承喜商定,待送走最后几个客人,就摘牌子关门。

广诚没多少事,便也去“喜文客栈”顶换丙文轮流守店。

这天他不守夜。刚吃过晚饭,天却已暗了下来。户外北风夸张地呼啸着,飞快地扫过汉口的大街小巷。不一会,天空飘起了大片的雪花。广诚检查了门窗后,就打算上楼。

忽然间听到敲门声,广诚听敲门声不恶,就把门打开。一个用围巾包住嘴脸的人迅速进入。广诚看清了,吃了一惊,来的竟是韩副官。

广诚才要低声喊出“韩……”,韩铸仁连忙做了个手势叫他不要说话,广诚会意,把他带到后面厨房,问:“你怎么还没走?汉口太……”韩铸仁打断道:“走了,又回了,几句话说不清。曾老板,我遇到难事,想起了你是我们信得过的人,来找你帮忙。”广诚想都没想就说:“你说看,只要我做得到。”

韩铸仁道:“我们有些同志必须送出武汉,其中就有你的师父谭襄农。你记下这个地址,明天去找他,注意不要太打眼,小心让人跟踪。”广诚紧张地问:“那……去了,再怎么回你话呢?”韩铸仁道:“你就听你师父安排,不找我了。注意敲门是四下、停一停再四下,三次!里面问是谁,你说,‘不是你们带信要定饭吗,通成已经关门了。’里面说,‘麻烦你帮我们做一天吧,就一天!’听不到后面这句话你不要进门去。记好了,千万大意不得。”

这事来得太突然。广诚只觉得答应下来义无反顾,但当韩铸仁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后,他却害怕起来,一下又想起了那年给王兴汉送信的险遇。韩副官无疑是共产党的人,在汉口不敢露面。他和自己不熟却找来,一定是走投无路了。师父在汉口没有亲人,自己当然该管,但眼下多危险啦!早知要卷进这些事情,就该先把静娴和孩子们送回乡下,现在想起也晚了!万一自己被抓……不是宁肯错杀一千么?静娴和子女们又怎么办?他心里还在七上八下,却听静娴在楼上问是谁来了,连忙回说是熟人买烟,自己要去客栈陪丙文,赶紧就出了门。

那是个法租界的地址,广诚没有费多大劲就找了去,暗号很快对上,广诚听出对方口音不像汉口人,门开了,竟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外国人把他迎了进去。广诚有些奇怪,怎么师父住在洋人家里?

屋内到处亮着电灯,广诚跟洋人上了二楼,三拐两拐进了一间房,发现师父躺在**,面色憔悴。

“师父,你怎么了?”广诚压住声音惊叫了一声,奔向床边。

“不要紧,都过去了。”谭襄农看到他来了很高兴,微笑着。但看上去相当虚弱。

谭襄农在国民党中资格老、熟人多,与詹大悲、李汉俊等交往甚密。出于正义,他多次为有共党嫌疑的朋友作保,前后营救了几十个人。今年广州暴动被镇压后,不少共产党人被捕,当局查出其中竟有好多都是谭襄农等人保出去的。两湖清乡督办胡宗铎闻后大怒,下令立即抓捕并处决。

12月7日,詹大悲、李汉俊被捕并即遭杀害。谭襄农也在抓捕名单中。当天他正好回住处晚了些,发现军警来抓他,便果断地击倒了几个,仗着功夫好,路又熟,侥幸跑脱了,却不料左臂受了枪伤,骨头被打断。

谭襄农跑到铁路外的一个野棚中,一直躲到次日傍晚,臂伤却感染了,人也开始发烧。他知道耽搁不得,试着摸到了铁路上一个熟人家里,通过他带信通知了法租界的卢卡斯神父,这是他多年前的好友。又是一天后,才终于被卢卡斯设法将他化装带进了租界,安置在他朋友艾伦先生家中,又找来了医生。但是因为耽搁太久,不得已截去了左臂。

谭襄农脱离了危险。但当局已将他直接列入了“共党分子”的黑名单,发出了通缉,且已通知了法租界、日租界的巡捕房,要求协助抓捕和引渡。

广诚听师父讲完这些后,已经呆若木鸡。他懂得师父必须尽快离开汉口,但不知道怎么才能离开,而且又担心师父的身体吃不消。韩副官很显然就是希望他来办这些事,但他不知该怎么办。

谭襄农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说:“不要怕,我哪是共产党?韩副官冒了好大危险来看过我,和我商量过一件事,我想了半天,这件事只能托你,这关系好几个朋友的性命,很危险,但是现在实在找不到信得过的人能办这事了,只能找你。你同意吗?”

广诚看见师父伤成这样,关心的却原来是别人,心里十分感动,一时血气上来,将自身安危放到了一边。他说:“师父对广诚恩重如山,广诚义不容辞。”

谭襄农听了他的话不禁笑了一下,说:“你怎么这样说?广诚,我们做的事都不是报个人的恩怨。你想想詹大悲先生,他救了那么多人,这其中有些不要说交情,就连名字他都没听说过,为什么要去救?他是湖北省的政府委员、财政厅厅长,这么大的官,为什么要去管这些闲事,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上了?还有那么多死去的人为了什么?这是为了一个事业、为了我们国家千千万万的人,包括像你、像你的家人这样的黎民百姓能够不受帝国主义、军阀的欺负,过上好日子。师父相信你,要你去帮忙救的,就是一些这样的人。”

广诚聆听师父的教诲,有些惭愧,说:“广诚懂了,我这点功夫也是师父教的,该用出去了。”

谭襄农又笑了笑,说:“我不是要你去打去杀。是这样,我们有几个朋友,他们留在武汉已经很危险,韩副官原想借他在铁路的老关系,让他们坐火车逃出去,但铁路上检查太严,连货车都不放过,而且站站查,看来走铁路实在不行,所以打算改走水路。卢卡斯神父已同意帮他们,拜托了他一个在“太古”公司当船长的朋友,带他们走是没有问题了。但是人有点多,上船还有麻烦,不能直接去码头,查得很紧的。得找条船,头天晚上从江里送上去。”

广诚听懂了:“你是说,要我找条船,送他们?”

谭襄农说:“船已经有人去找了。找你,是因为他们有人就藏在‘喜文客栈’,汉口的码头、仓库又多又乱,得有人通知他们,把他们带去上小船的地方。找船的人是你的老朋友。”

“谁?那些人我怎么找?”

“王兴汉。那些人当中,有一男一女扮的夫妻,住在你们客栈楼上最里面一间。你就找他说,韩老板买茶叶是不是找你们帮的忙?他们回答说,我们本钱蚀光了,没帮他买,这回对不起了。那男的姓向。其他的人你就不管了。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办不办得到?你要有难处尽管跟师父说。”

“一定办到。师父,那……你怎么办?我……”广诚最焦急的还是师父的安危。

“我还走不了,医生还要我在这里治几天。你不要再耽搁了,马上去王兴汉家,看他的事办得怎样。你得快点,晚了租界口子要戒严。”

广诚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赶紧告别向王兴汉家赶去。

两兄弟见了面,很快就商量好了细节。兴汉找船不是问题,但他拿到船后必须守候在那边。因此须广诚找向先生接头,明天傍晚把他们带到童家在熊家巷的江边库房,后面上船的事就由王兴汉办了。两人说好,这事什么人都不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