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风云突变

1927年初,武汉军民革命热情空前高涨,不断的集会、庆祝、宣传,让民众感到了自己的力量,把广诚这样的小店主也激动得热血沸腾。当元月3日下午苗家码头发生英国水兵用刺刀驱赶群众、造成死伤的消息传开后,百年来的屈辱和愤恨在武汉军民心中顷刻爆发,元月5日,愤怒的人们,其中有淘气、昭萍和淑兰,冲垮了英租界的街垒、涌进了英租界。

“大英米字旗”被工人纠察队从海关大楼、英国领事馆和巡捕房的楼顶摘了下来,插上了中华民国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国旗。

随着市民的潮流,静娴也生平第一次跟着广诚到了英租界外滩。广诚看着楼顶的中国旗帜时,不禁眼前再现出了“6.11”那凝满血渍的街道,感到从未有过的扬眉吐气。

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外交斗争,2月19日,英国政府被迫派代表来汉,将汉口英租界正式交还中国。

“政府撑腰,哪有不赢的?”胜利让汉口群众热血沸腾。无论哪里,都可以看到人们眉飞色舞地谈论着与英帝国的这次较量的细节,回顾着过去漫长岁月的一次次屈辱与抗争,赞扬着、神话着国民政府。

北伐总司令蒋介石到达汉口那天,汉口几乎倾城而出,摇着小旗夹道欢迎。

刘半仙来“通成”吃饭,把众位顾客都喊到他面前传授道:“北伐胜利,乃是天数使然。有道是‘一正压三邪’。何谓‘一正’?你们知道蒋总司令的名讳是什么?介石!”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边写边说:“蒋公介石的‘介’上边是个正正的人字顶么?底下还有两根支柱,乃国共两党是也。你再看:北洋军阀的吴佩孚的‘佩’,张作霖的‘作’,孙传芳的‘传’字,都是一个‘邪人’字旁。看懂了吗?一正压三邪嘛!此为天数注定,非人力所能敌也。”围听的人见半仙点破天机,恍然大悟,无不点头称是。

但历史总喜欢嘲弄天真的人们,而且通常是非常无情、甚至很残酷的。

三月初的一天,天色越来越暗。忽然间,一声震天动地的惊雷仿佛从头顶猛然炸下,家家感到连房屋都震动了。紧接着强烈的电光一次又一次地在窗外闪亮、炸响,大雨跟着倾落下来,宏大而闷重的炸雷又再次盖过雨声。人们慌忙关上窗子。1927年,警示大地的春雷就是这样降临武汉的。

惊蛰后两天,便到了三八妇女节。下午,汉口传开了一条令人恶心的新闻:街上有一群赤身**的妓女,手举彩旗冲入游行队伍“要求参加革命”。接着满城都在添油加醋地谣传,说五一节政府要组织“千人**大游行”,国民政府要实行共产共妻。这些传言叫市民们困惑得窒息,也在全国激起了轩然大波。

流氓们的确秘密成立了一个机关,准备欺骗组织一群妓女在“五一”举行**大游行。但这很快被公安局侦破。韩铸仁带人抓获了其中的三个女性小头目和几个流氓,交给工人纠察队。他们被五花大绑、戴上纸糊的高帽,用敞篷马车拉着游街示众。广诚认出了其中那个不知悔改的恶棍--孙狗子。

然而这丑恶的事件已在武汉人心上蒙上了很沉重的阴影。

从三月开始,田贵义作的不祥预言便一一兑现。战争状态下的武汉,开始呈现越来越重的市场供应危机。煤油、食盐脱销,不法商人乘机囤积居奇。每天都有工厂在停产关闭,失业工人越来越多,粮价、物价成倍增上涨,有钱买不到东西。武汉经济在走向崩溃。街上不少店铺关门。只有旅馆、茶馆、澡堂子、理发店还维持着营业。

广诚的生意也眼看要进入危机。除了“喜文客栈”接客照常、香烟还有点货源外,他为饮食店所囤积的点东西看来不能应付多久了。粮店的孙老板帮过他一次,但表示这是看老面子,再平价卖粮给他会得罪同行。这让他十分焦急,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又向田贵义讨教。田贵义抽着旱烟,辛亥年蜜饯作坊的命运是他心中永存的伤痕。他沉思许久才说:“我看这次难说,你得找谭将军和童大爷讨教一下才是。”

谭襄农受命在汉川、沔阳一带,一时无法见到。广诚便借拜见童瑨母亲的机会,和静娴一起去了童家。

童老爷和大太太均已过世,童家现在是童瑨的生母主事。童二太太很鲜健,很高兴广诚来看她。童瑨也刚好在家,过来与广诚夫妻坐着喝茶,笑道:“去年、前年兄长来看望家母,我都正巧不在家,你是太客气了。近日生意怎样?”

广诚叹了口气,“每回革命,生意都难做啊!童大爷有什么高招可以指教广诚一下的?”童瑨笑了:“兄弟哪有什么能谈得上指教的!”广诚摇头说:“童大爷是善于运筹帷幄的人,商场哪个不晓得。”童瑨笑着说:“我也就是靠家父原来的底子,顺应时局罢了。”广诚点了下头,叹道:“就是‘顺应时局’四个字,听起来容易,可哪里是每个人都有本事去‘顺’呢?童大爷能不能就这四个字,教广诚一手?”童瑨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哥哥老是对我这么客气,倒不像把我当兄弟了。你可知日前局势的险恶么?上海前几日已开始‘清党’,时局随时可能恶变,你有所闻么?”

广诚大惊:“我们这些草民哪里听说这些,什么‘清党’?”童瑨说:“我也是听说的。上海已经死了几百人,还在到处抓人。广州也动了刀枪了。”广诚听到此,已方寸大乱,急问:“是军阀反攻了么?”

童瑨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军阀已经伤了元气,哪里还掀得起这大的浪?这是蒋总司令的人在清党。你想,国、共两党,一山岂容二虎?”他开始有些激愤,“这共产党也太不像话,北伐军的军官出生入死,他们自己的家乡父老却被农民协会拉出来游街、斗争,财产分光,连他们寄回去的军饷都被没收分了。士绅们个个斯文扫地。听说没有?就连共产党自己的领袖李立三的父亲、也被他家乡醴陵的农民协会斗争处死了。嗨,这革命究竟在革谁呀?再说汉口、我们看得到的吧!工人是做工的,又没学过军事,一天到晚不做工,去武装巡逻,找老板们的茬子。这里头暴民、流氓多的是,不解除武装行么?”

见他越说越激动,广诚不解地问:“可前些时,收回英租界、抓流氓,不都是工人纠察队打先锋么?”童瑨站起来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其实他们还不是靠政府支持。外国人一跑,工厂都关了,失业的越来越多,哪个吃亏了?由着他们再闹下去,工厂、商店都关完了,还吃饭不?”

广诚认为童瑨说的与自己想知道的不是一回事,没有听出多少名堂。童老太插进来说:“童瑨,广诚问你做生意的事,你讲政府的事做什么?你那么多朋友路子,你哥哥不帮,你帮谁?”

童瑨慌忙欠身说:“娘说的是。但这时局,我确实也看不清。不过我想,哥哥行事必须三思。首义那年,我还不是差点烧光了,以后才寻机东山再起。可这次、这个政府,我真是拿不准了。前不久,省财政厅长詹大悲对我说:‘你是民国有功之臣啊,到国民政府来任个职吧!’我推说家事忙,支吾过去了。我还要看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两个月前蒋总司令来汉口,和那个苏俄人鲍罗廷,在南洋大楼的招待会上,两个当众就言语相讥。苏俄是向着共产党的,你说这还好得长么?我们不多个心眼行么?”

广诚道:“我倒听说,汪主席和共产党很合得来的,都说汪主席是孙中山的人。”

童瑨又不住地摇头:“是谁的人?我还要看一看,我还要看一看。我们做生意的,管不了大局,保住自己才是要紧的。我的码头仓库已经停了一大半,要不是我镇着,还不是要学那些厂,动不动上街去闹。我打算像辛亥年那样,把人都放假,免得没事闹事。要紧的人,多发一月饷。一般的发半个月,等我这里活了,再请他们回来复工。我比别的东家讲义气吧?”

广诚见连童瑨都要走这一步,再没话说。

童瑨见广诚情绪低沉,便说:“说点别的吧:我托本帮在汉中的兄弟运来两船大米,明晚就要到汉,这笔生意可是做得好难,差点死了人!价比平日差不多翻了倍,却还是比市面便宜得多。我会叫人给哥哥送去两袋度荒。今后有兄弟吃的,就有哥哥的。”广诚不禁大为感动,连忙再三道谢。

五月中旬以后,一切如童瑨所言,形势加剧恶化。宁汉开始了武装对峙,蒋介石封锁了长江下游航道,冯玉祥截断京汉铁路,李济深封锁粤汉交通,杨森也阻断长江上游航道。国民政府依仗的广州中央银行也公开宣布不再支持武汉,加上列强们对武汉实行禁运,并停止放款、套走资金,武汉的钱庄纷纷倒闭、市场资金枯竭。武汉经济开始全面瘫痪,大部分商店都停止了营业,工厂有百分之七十停工。

广诚也再撑不下去,再无力响应国民政府开市的呼吁,和田贵义商量后,也只好采取了童瑨的办法,关了店门,将工人多发一月工资,放了假。连淘气、广瑞都回了乡。

广诚本想留下田贵义,如自家长辈一样供养,田贵义却推说想回乡下休息些时。广诚便又硬塞给他五十元大洋,将他一直送到汉阳五里上船才分手。

淘气回乡才几天,就又返回了汉口一次,是曾纪奎让他给广诚挑来一担大米和菜蔬。曾纪奎如今已有十来亩田地,丰衣足食。带来话说,如不太平,就回乡去。广诚摇头说,儿女还在等学校开学,自己也还要看看。他心里想的是,若回了乡,这“通成”怕就再难得恢复了。他又让淘气带话说自家生活还可维持,叫父母不必担心。

淘气走后两天,谭襄农来看广诚,提来一小布袋粗盐。

广诚不知说什么好,尤其当他听到说师父刚带了一队临时组合的工农义军、配合叶挺将军平定了夏斗寅的叛乱,更是感动得眼睛发热。师父竟然从生死线上下来,还惦记着城里缺盐这种小事,还亲自给他送了来,这份情意,哪是语言能表达的?

谭襄农看“通成”关着门,只开了一个小窗口卖着香烟,店员都走光了,叹了口气说:“广诚,你大概知道,现在的形势很严峻。国民政府内吵闹不休,如果出现分裂,像上海一样,就会有千万人流血牺牲。这次革命又要付之东流了。”广诚问:“叛军不是已经被你们平定了么?”谭襄农摇头说:“哪会有那么简单!广诚,你是不是觉得这革命不是你想的那么好?”

广诚低着头,用不大的声音说:“这革命‘革’得生意都不能做,盐都买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谭襄农拍了下广诚,耐心地说:“对,革命不是容易的事,革命本是为了生意更好做,人人都有饭吃、有地种的。但是反动派不愿意,要我们吃苦,要我们做不好生意,这就会有战争,还会有更多的人因此流血牺牲。师父从二十岁起,就只想让中国人不受洋人的欺负。我的朋友们牺牲了无数,比起他们,广诚,你要懂得,我们真不算什么。”

广诚脸上露出了惭愧之色。昭萍问:“谭将军,武汉斗得过南京吗?”谭襄农说:“眼下形势的确严峻,关键要看国民政府内部能不能团结起来、渡过难关。现二次北伐战事顺利,冯玉祥那边到底是跟武汉、还是跟南京合伙,很重要。我看,武汉的革命派还是得到人民拥护的,就连帝国主义国家国内都出现了‘不许干涉中国’的示威运动,所以革命总会向前的。但是如果目前形势发展不好,就只有学中山先生那样,前赴后继,从头再来。”

谭襄农语重心长地说:“我以前以为,革命可以依靠帮会,但是我错了。后来我参加了国民党。现在看来,国民党内忠于三民主义的好同志不少,像孙夫人、邓演达、我的朋友公安局长吴实崇都是。但国民党也太杂,与旧的官绅瓜葛太多,新军阀更是飞扬跋扈。反观我们的些共产党同志,倒让我十分佩服。”

昭萍脱口问道:“是林育南他们么?”广诚吃惊地看了昭萍一眼,谭襄农说:“是吧。不过我也对他们的农民协会也不太认同,现在工人农民变得越来越激进,我真心希望他们不要搞那么多阶级斗争。其实有些闹得凶的人哪里懂国民党共产党,纯粹是以杀人放火抢东西为业。昭萍,你以后可不要再对人提起谁是共产党,会给他们带来危险。”昭萍十分懊悔,脸都红了,尽管当时林育南的共产党身份是公开的。谭襄农又说:“你还小,不懂这个社会有多复杂凶险。上海见共产党就杀,完全不顾他们为革命出生入死的贡献,我谭襄农决不会听从那样的命令!”

他看了广诚一眼,说:“你的孩子都小,好好让他们读书,我希望他们一代可以有一个富强的国家,过上好日子。昭萍,你不幸遇到这个时代,可能还要经历时代的磨难,遇事一定要冷静。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很小的,不要作无谓的牺牲。你的头发再长长、就不要剪短了,上海那边就是把短头发的女人都当共产党抓。其实革命不革命要看行动,不是看头发,我说的是不是?昭萍,好好读书,将来的中国就指望你们这一代。”昭萍十分感动,说:“我记住您的话了,谭将军。”

谭襄农的担忧不幸成为事实:自5月份起,汪精卫开始急剧右转。5月8日,他下令禁止工人集会与游行;14日,下令禁止工人纠察队行使职权;19日,下令对劳资纠纷实行强迫仲裁;23日,下令保护绅耆;这一系列措施,都加剧了国共双方的斗争。6月1日,武汉政府驱逐苏联顾问鲍罗廷;6月28日,派李品仙军队占领湖北工会。工人纠察队被强迫解散。

以酷热著名的武汉夏天,比往年更加炎热。黄梅季节的湿闷延长到阳历七月。每当雨后,空气中充满水汽,不要说人的衣服一天到晚浸在汗中,屋内外地坪上、甚至二楼的墙壁都是潮湿的,叫人难耐。尤其是到了晚上,便没了一丝凉风。广诚没有生意做,一家都在平台上纳凉。

尽管时局十分紧张,忧心忡忡的居民们仍被热得将其置之不顾,依然在街边巷里摆满竹床,也有不少人跑到昔日租界的江滩过夜。但无论是谁,都在特别注意着形势的发展。

到7月14日,共产党中央声明撤回参加国民政府的党员,宋庆龄宣布脱离武汉国民政府,国民党左派领袖邓演达被迫化装成电工逃出武汉。次日,汪精卫提出“统一本党政策案”,“和平分共”,公开叛变了革命。共产党人纷纷转入地下。南昌起义消息传来武汉后,武汉各部队和机关、军校开始大肆逮捕和处死共产党人。至此,第一次国共合作彻底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