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自立门户
见丙文那么兴奋,广诚夫妻便一动不动地听他讲话。原来,丙文始终挂在心上的一桩老恩怨终于了结。他弟弟丙武兑现了“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那句话,花大本钱找了“道中朋友”,在苏州暗中吊线,设计把当年陷害丙文的那个无耻小人夏忠林诱到了上海,好好“收拾”了一顿,逼他交还了所有欠款,并立下字据,从此不再出现在上海和苏州。广诚听了,不由拍手叫好。
丙文说完了经过后,从怀里拿出了为广诚索回的连本带利四十二两银票。广诚见到这么大一笔钱,不由大吃一惊,竟不敢接受。丙文皱着眉道:“你怎么了?这钱本来就是你的呀!”丙文媳妇也抢着说:“丙文总是说,那年在苏州全靠你才保下一条命。我们一直都觉得让你跟着他吃了亏,心里过意不去,这多年来,他天天记着这事,只因为怕你说他不把你当兄弟,才不提起的。”
广诚脸都涨红了,不停摇手道:“丙文哥,你吃那么大的亏,怎么还去记我那几个钱啊?哪百年的事啊?我从苏州带回了昭萍他妈,未必我还不知足吗?这才是我命里注定的那份呀!”
但丙文不听他的,说这样会陷他于不义。他拉住广诚的双手,双眼湿润:“我是把你当亲兄弟的呀!我什么时候对你提过‘报答’两个字啊?
广诚被丙文的真诚打动了,拉住他的双手说:“丙文大哥,要不是你带我上船、像亲哥一样护着我,要不是丙武哥帮我进货出货,我有今天吗?我连这点好歹也不知吗?我还劝一句,你最好也不要再上船了,就留在汉口做点生意。江湖真的太险恶,搞不好姓夏的还要找你报复的呀!”
丙文却不住地摇着脑袋,说:“一笔归一笔,我要想做生意的话,本钱早就够了,我比你出道早好几年啊!做生意又忙又烦心,那有跑船洒脱?现在太平了,跑顺了,稳赚不赔。”
广诚倒能理解他的话,像他们这样企图摆脱贫困的人,本钱过了百元算是一大关。赵丙文已越过了这个门槛,哪里就舍得丢掉?相反广诚因为受几次重击,又要给乡下父母按时捎钱,离那个境界还远。
“可惜你只跑了那几年船,倒是什么劫难都遇到过了。”丙文叹息着说。
广诚逆来顺受地说:“那一定是我在还前世的债啊!”
丙文笑道:“你怎么这样想?我呢,要不是你在外面找到徐少爷那么硬气的靠山,还不晓得那次活不活得出来呢!”
广诚似有所悟,点头说:“我一直在想,那天你带我上‘老公茂’的船、和徐少爷同住一间,是不是老天爷有意安排的,这是你祖宗积了德,让你受到劫难时有个救星。”
丙文说:“听你那么说,还真像是,祖宗有德,也借了你来救我。”他十分诚恳地说:“广诚,你真是我信得过的、割头换颈的好朋友、好兄弟。我早就听你嫂子说,你在茶园受小人挤兑,又卖起汤圆来了,真觉得还是我拖累了你。正想着,老天爷就让你的钱回来了,你说是不是老天有眼?我说,你把钱收了,去租个门面,正经把生意做大。你的钱、我拿着算什么?你要陷我于不义吗?”
广诚懂了,他应该、而且必须拿回自己的钱,但却怎么也伸不出手。便说:“丙文哥,你、你……我真的伸不出手接钱,你看能不能这钱先存在你那里?”
丙文见广诚竟被自己的忠厚所折磨,低头沉思了一会,说:“这样吧,我留下一半,带给丙武,算你在上海的股,我们赵家兄弟俩,还和你一起做生意。这一半你收下!”广诚觉得这样很合情合理。两人于是就说好了。
广诚增加了本钱,下决心尽快自立门户,以彻底脱离那让他心冷的茶园。他开始托朋友们帮他留意找一个门面,他希望最好就在茶园不远处。因为老的繁华区像花楼街、汉正街哪,门面租金高,自己本钱小,插进去立住足很难。况且他还挂着“汉大”的差使,不想撕破脸走,隔远了也不好两边照应。大智路口一带既然能容下五六个戏园子,足见人流不小,茶客不就是自己的潜在顾客么?何况现在有钱的商家一时还看不上这边,没有了压他吃他的有力竞争者,所以这肯定是比较合适的开店位置。
不过让他颇感意外的是,竟是“新民茶园”的王茶房头听说后、主动跑来帮了他的忙,让他在大智门附近的横街上,如愿租下了一幢两层带平台的砖瓦楼。原来,王头佬鼓动“新民”与广诚反目后,便很快明白干了件两败俱伤的蠢事。“新民”不如“汉大”,并非广诚造成,却自此真与“汉大”成了冤家,最后都因此蒙受了损失。还有,他效仿广诚、如愿包下“新民”的部分经营后,也很快受到曾经的朋友们的眼红,陷入了茶园中的内斗。最后是大家一起亏本,天下太平。他这才冷静下来、忆起广诚与他合作时的红火时光,开始理解广诚、并心怀愧疚了。
广诚新租下的楼房离大智路街角不远,后门与贫民区杂乱的板房接壤。在往铁路去的方向还剩有两个接近干涸的小塘,几丛奄奄一息的芦苇。再过去几百步,便是当年的蜜饯作坊的遗址。
阳夏之战后,在大智门外残存的破土墙废墟上,无家可归的市民拾荒乱建,形成了一条宽窄不定、房屋简陋的背街。数年后,大家才弄清楚,原来这都属地皮大王刘歆生的地盘。为了建一个“模范区”,刘歆生就在这条街上建造了一排对街排列、整齐划一的两层和三层的砖木房,于是便有了条称为吉庆街的街道。
吉庆街与铁路堤遥遥平行、于是走了长长的一段后,就弯了个方向相朝大智路伸去,可越靠近大智路就越是土生土长的老样子了,连街面都没有完整铺过,那年头被称作吉庆横街,路边有一条简陋的水沟。到晚上,到处一片漆黑死寂,没有一盏路灯,只偶有打更人的叫声划过,让人相信这是个有生命的世界。
租下的门面不在湖北街正街,甚至不在大智路,有些“背”,当然谈不上最好,但租金低,量体裁衣,就算不错了。
对着大门方向,百米远处原有个水塘,兴亥年大火后就干涸了,渐渐成了一个白日集市。每天,近郊的菜农和黄陂等地远道赶来的农民不下百余人,提篮挑担、不约自来这里叫卖。柴禾、米面、蔬菜、猪肉、鲜活、土产,应有尽有。周围各条街巷的居民都喜欢来这里买菜。所以,门前过往的人还是不少的。
广诚把全家安排住到楼上,楼下用来开饮食店。
楼下分为前后两间,有五米多宽的当街门面。堂屋即营业店堂正中偏右有一门柱,门柱右边是门。广诚在门柱左面砌了一个三眼灶台,白天大开朝着街面,晚上打烊则在灶台上方一块一块地上铺板。店堂里摆了两张大方桌、三张小方桌,可以同时坐二十多人。店堂向后是间小屋,还有通二楼的梯。小屋住广瑞,兼做库房。出后门是个土墙小院,堆积柴禾和坛罐,和面、摘菜也可在此。
他将成为汉口第一个在这条街开饮食店的人。
他很清楚,大智门一带还很边缘,人最多的地方就是集市。从黄陂进城来的大多自己带着又黑又硬的干粮,再找城里人讨口水,就解决中午一顿。近郊的菜农则干脆熬着饿回家再吃,轻易不在城里花一文钱,所以这一带还没有什么像样的店铺。但他想,我就做穷人的生意,就是要做花钱少、饱肚子,还要可口的小吃。此外,他还想到了租界内的工人、茶园的茶客,大智门火车站方向来的进城的路人……他心里是有数的,他的汤圆担子就曾多次来这一带体验过,也多少受在这一带游弋的饮食小担们的鼓励,因为他从未看到哪个担子不是卖空了才离开的,可见这里饮食从不愁卖。另一方面,他也不怕那些小担子和他抢生意,这点他十分自信,我一个店铺难道还做不过你们吗?那些靠一个小煤炉的担子卖不出几个品种来,这点他有切身体会。
那年头根本不知“卫生”二字,横街这样的背街上,满地是垃圾,那些没人看到的地方都可以大小便,晴天臭气阵阵、雨天满地泥泞。广诚懂得饮食店必须要干净,他将周围方圆两丈地上打了三合土,又将店内外面墙壁用石灰刷得雪白,还预备了熏走蚊蝇的香炉。
至于小店的招牌,他和静娴几乎没有商量,就一至想到那个早年就铭刻在他们心里的上海那个店名。广诚就着门柱竪钉了一块木板,花钱请来算命的刘半仙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通成小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