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好景不长
一天半夜,烟瘾、酒瘾、花瘾都已过足的刘皖卿回家,竟被一辆飞驰而来的俄国茶厂的马车闯倒、并从腿上碾过,两条腿都骨折了。
刘皖卿伤得太重,躺在**想起与上海的经纪人的约定,便写了一封信,委托广诚到上海代他办事、广诚已几年没到上海,他原本不懂戏剧,只是因为久在茶园,听多了,听出了点门道,甚至有了戏瘾。这次带着刘皖卿的信一一拜会九江路“大舞台戏班”、“老天蟾(即新新舞台)戏班”、以及已快唱红的大小班底和明显有前途还未出名的班子,认识了很多人,了解了门路,眼界也开了,随后顺利地与几家戏班签了意向。他特地看望了赵丙武等老友,又专门光顾了他念念不忘的“通成酒家”后。
从上海大舞台戏班请来的小孟七、沈月来班子轰动了汉口,“汉大”场场爆满,刘皖卿养伤期间,广诚几乎全盘管理着“汉大”。刘皖卿原本有些看不起黄孝花鼓戏,又认为刚出现的文明戏是胡闹,广诚一句话把他说服了:“管他胡不胡闹,只要不是伤风败俗,赚钱就行。”广诚又献策与别的茶园联合请戏班,分摊包银。又把“满春”请来的本地武生九仙旦、汉剧牡丹花等请来“汉大”,西皮二黄、京汉同台。没有名角的时候,就唱花鼓戏,有时还插演文明戏。花鼓戏本来就是楚汉乡音,剧情又极富民间味,很能吸引租界为数庞大的打工群,而请这些戏班的包银要远比请京剧名角低得多。各戏种都发挥其优势,果然收到非常好的效益。
周围几个茶园渐渐被“汉大”比了下去,有的甚至垮掉了。只有相邻的“新民茶园”还撑着与“汉大”唱对台戏。但是毕竟“汉大”所有事情都抢先一步,风头始终领先。于是,“新民”董事会便改变策略,企图挖广诚加盟。结果广诚以“忠臣不事二主”婉拒了,但他诚恳地与新民合作,不伤和气,甚至互通渠道,结果两家戏园相处得还不错。特别是租界介入镇压反袁人士后,两家茶园互相掩护转移,竟有志同道合的气氛。
广诚做得很起劲,时间一长,对邀请本地、上海和其它戏班的门路也全面熟悉了,有了不少宝贵的人脉。1915年他第三个孩子的出生时也没有空多照料家里。在他“借水养鱼”小有成功后,他惦记着堂兄广瑞每月才三五元钱收入,就让广瑞除了照管水房的两个烧水的工人外,负责掌管茶叶。这样,广瑞不再那么辛苦,收入几乎成倍地增加了。广瑞眯着眼微笑。不过,他这人看上去老实懵懂,一句“谢”却是绝不轻易出口的,反而在“笑纳”的同时,心里反复比较着与广诚的差距。
虽说“汉大”财气粗了起来,刘皖卿本人却因挥霍过度、入不敷出而债台高筑,不得已出让一部分股权,失去了控股地位。以后一两年中,随着控股权走马灯似的转卖变更,“汉大”的招牌都改了几回,什么“合记”、“迎仙”、“双红”、“春记”都用过。不过人们还是习惯称其为“汉大”,广诚的大佬位置也一直都没有动摇过,只不过对他交付的保证押金屡屡加码,幸好始终还保着位置。广诚熟知茶园内人心的复杂,越是做得成功,自己越是低调,多年的磨练已让他变得性格随和、处事谨慎。
尽管如此,他在茶园的成功还是越来越引起旁人、包括曾经是朋友们的眼红,听谣言、吃闷亏、受闲气的事都开始多了起来。在大家都分到了红利实惠后,越来越多的人却心里更不平衡了。
这时与其他茶园的合作首先出现了变数。曾经最力挺广诚的“新民茶园”的王茶房头突然翻脸,说每回与“汉大”合作都是“新民”吃亏,广诚吸走了他“新民”的兄弟们的血汗。广诚不愿伤同行和气,没有反驳,但与“新民”的交道从此少了。
1916年对广诚本可说大喜临门,他的第一个男孩昭舫、也就是第四个孩子出生了。他让广瑞代表他回乡向父母报喜,在义田湾口子放了几大挂鞭,还花钱请了一个与他有交情的小戏班专门去乡里演了一场戏。现在曾纪奎谈起他这个儿子开始露出点笑脸了,甚至带来话说不用再往家里捎钱,让静娴把儿子带好。实际上曾老爷子的需求都已超标达到,祖坟修整了,房子翻新了,梦想的那几亩肥田好地也到手了。这老农并不贪心,觉得这下该来体谅儿子了。这让广诚夫妇减少了不小负担。而苦命的静娴从此才在曾家伸直了腰。
但好事总不会降给穷人太多的。
这一年,广诚受茶园的委托,拿着杨逢圣、童瑨等汉口帮会大佬的帖子再次去上海,直接拜会上海娱乐界最有势力的大佬,拟聘最红的戏班。
按说此去上海所见世面非同小可,完成了与两个戏班的合同,还直接拜会了正在旅沪演出的当红乾旦梅兰芳,并草签了邀请他到汉口演出的协议。但他哪里料到,在离汉的二十来天里,他在“汉大舞台”的地位被颠覆已成定局。茶馆本来就是鱼龙混杂之地,换个名字叫“戏园”也是换汤不换药的。茶房是光棍的队伍,不难找出比常人要精明得多的角,也不乏生怕吃亏的浅薄之辈,最可怕的是从来不缺小人,还极多见利忘义、受人挑唆的笨蛋。
早在一年前,受冷落的管家和茶房头们的私下商聚就越来越频繁,接着扩展到本来得到实惠的茶房们。他们一致认定,生意这么好,广诚一个人得的便宜肯定比他们多得多了。这些人心胸就那么点宽,当听说别人得的比自己多时,那口气就再下不来:“凭什么拿多?老子不要都可以!”宁肯鸡飞蛋打、双输,大家都得不到!岂知最后连股东们都接受了这个观点:即当初刘皖卿就不该同意给广诚那么多好处。生意是名角戏班带来的,有没有广诚都一个样。于是上下一心,只等机会就找广诚发难。
广诚兴高采烈地回汉,一交差,就觉察出了周围气氛和上下脸色的变化,立即悟出他将陷入他最怕的困局:他被眼红了!他是个关云长道德的真正虔诚信奉着,是宁肯吃亏也不愿为“钱”字去伤感情的人。回到家中,他向静娴坦然地说明了这些,说自己哪天退了押金,就一心去卖汤圆了。
静娴什么话都没说,广诚这几年干得很上劲,突然这么说,一定遇到了什么。但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能接受的。
这回请回的有全国京剧老生“后三杰”之一的、75岁的孙菊仙,外加何月山等名角,拿出了大武戏《铁公鸡》等在汉大登台,演得汉口人大呼过瘾、场场爆满,街头巷尾都津津有味地谈论着武打戏。而所有戏台也跟着形成了规矩,最后一出大开武打,被称作“送客戏”。
演出大获成功,但广诚命运却已被决定。茶园突然宣布终止广诚的“包茶”,仍叫他去当原来的白日茶头。此时孙菊仙来汉演出还不到半个月,这帮上海艺人与广诚相处半月多,一路同来,已大有好感,于是对“汉大”很是不解,为广诚抱开了不平。孙菊仙也突称年迈挂牌请假,停演原因竟成不解之谜。
广诚回到家里,竟感到了少有过的疲惫,心头又涌起从进城就有的那种自我渺小感。想到自己都三十一岁了,三十而立,我立的什么?还住在这“鼓皮房”里,自己对静娴承诺的“好日子”还不知在哪里。本指望在茶园里有番作为,“汉大”不是走向了成功、在汉口得到了公认么?董事们却要卸磨杀驴,自己好不容易在汉、沪戏剧界建立的宝贵关系网也成了泡影。还有,那些朝夕相处的茶房们的嫉妒反目让他心寒,真心没换来友情,见利忘义的人心简直比江湖还要凶险。
静娴奶着儿子,从广诚断续的几句话中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没有说话,四个年幼的孩子要带,她没有多少精力帮广诚分担。她相信广诚一定比对她知道的还要难得多。但就是茶园全数退还了押金,自己开店本钱也不够,还是只能摆游摊。
一连数日,广诚都是一样闷闷不乐。虽说有茶园听到此消息后立即就来拉他过去,但他再不想“端别人的碗”了。然而他也想到,自己创业又谈何容易?这几年看起来风光,咬牙置了两套装门面的行头,生平第一次穿起了长袍马褂,从老板、茶客、商人、甚至上海人那里学足了做派,但因此开销也大了,结果并没积下多少储蓄。他看着退回的保金,情绪十分低沉。
静娴默默看着他。由于生了个男孩,她在曾家的地位总算得到了默认,精神也轻松了许多。她不愿再让广诚一人承担所有的压力,广诚这几年在茶园的表现足见他可以干出更大的事业,于是劝道:“现在总没有你我在苏州时候那难吧,莫要性急,我们从头再来!你的薪水钱一家人过日子足够了,我们还是上街卖汤圆,除去刮风下雨,省点用,每月可以存它一二十元!”
“哪能有那么多?”
“怎么不能,我是算过的,原先我们没有把担子当头等事做。就跟你说对门屈老头吧,一个糖担子养了一家五口,循礼门祁大山水饺担子更是养一大家,现在成两个挑子了。我们虽说只卖个夜市,你算算,一半总能有吧!”她现在对广诚更有了信心,决心用全副精力与他一起创业。
“可你带四个孩子,哪来力帮我呢?”
“这你放心好了,不信你先试几天。”
广诚打心眼愿意相信静娴,在他心里,她是上天赐给他的福星,是他最重要的支柱和帮手。但他的目标早已不是养家糊口,他要让静娴和孩子们生活得好,要孩子们能读书,要他们不再当“下人”!而他需一步步来,可能得要很多年的艰苦奋斗。
广诚平静了自己的心态,又挑起了那付汤圆担。以后日复一日,他每天白天去茶园上班。静娴在家,仅六岁的昭萍照护两个妹妹。静娴把儿子绑在背上,泡糯米、买吊浆、蒸米酒……做一切准备工作。每天忙完不久,广诚就回了,匆匆吃饭,挑着担子出门,先在循礼门叫卖,等车站扛活的收工了,又顺着歆生路、挑去保华街口,或去六渡桥。
数月后,广诚的小汤圆担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两轮板车。在离家不远叫卖时,静娴还常拖儿带女跟去帮忙,帮着搓汤圆、打下手,昭萍就带着妹妹在一边,等着客人吃完了,去把碗捡回来。有时没有人吃,她还帮着对过路人喊:“伏汁酒小汤圆啦,又热又甜嘞!”路人听她奶声奶气、模样遭人爱怜,便微笑着停下来吃一碗。静娴听着心里发酸,要她再不要叫卖,广诚更受不了,吩咐不要带她出来。
两个人忙着生意,孩子照管就马虎了,三岁的昭瑛竟因受凉害了一场大病,埋下咳嗽病根。穷人没有意外之财,却常常会面临飞来之祸。
汤圆经营规模也没法再扩大,就那么大个炉子,那么几个个品种,吃的人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遇到刮风下雨,天气太坏,就几乎没有人来吃了。酒啊、吊浆啊,多放一天就酸,再心疼也得泼掉。广诚明白,靠这个担子,也就只能这样。
这天刚吃过晚饭,门外忽然传来丙文嫂的声音,听她拍手笑道:“我还怕你推车子出去错过了、还要满街去找呢!”只见赵丙文也一起踏进门来,满面春风,说:“广诚老弟哇,这下可以解了我心上的疙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