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向往外面的世界

广诚从小就听长辈们说,人的一生,命运都是前世注定的,其中当然也包括姻缘,包括贫富。这话他来汉后开始生疑,因为师父对他说“谋事在人”,现在回想来汉口后的经历,他觉得还是师父说的更有道理。这几个月不靠自己,会活得下来么?这世道不让“下人”有爱,广诚啊,一定要拼命努力,等脱离了贫穷,才能去喜欢自己喜欢的人。

茶园换了东家,也换了些长期合作的戏班,生意也依然红火,对茶房们却谈不上什么改变。倒是广诚的去而复返,让在他茶房中建立了特殊的威信。他做得比以往顺手得多。但这些好像变得不再让他满足。几个月的经历,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身的潜力。他的心里有新的目标正在升起:摆脱‘下人’的地位,不再看别人的脸色生活。

汉口虽然总是对新踏上这品土地的人摆出冷漠无情的面孔,却对熟悉了它的人慢慢释放出友善。广诚也渐渐觉得,只要混熟了路子,这地方就变得亲切了。人有时并不能同步体会到周围的改变,不过一件事就让广诚感到来汉不虚:他交上了一个知心的朋友--那次送信结识的王兴汉。

王兴汉当过童家的武术教师,在汉口树大根深。秋赛时节,王兴汉被西商跑马场聘为华裔保镖,举家搬到了法租界这边。这样他偶尔也来茶园喝茶看戏,与广诚相遇,一回两回、彼此熟悉了。有天他对广诚说,现在他每天清晨就在附近的铁路外练拳。广诚一听,立刻说自己每天也练拳的。二人便约好次日清晨在一起切磋。

翌日清晨,两人如约在铁路外见面。俗话说,行家一交手 ,便知有没有。王兴汉当即发现广诚拳路正统,不像通常见到的江湖手段,方知童瑨所说不虚。再一问原来是谭襄农亲授。王兴汉慕名出身军官世家、又进过武备学堂的谭襄农,立即对广诚也另眼相看。两人的相惜于是又进了一步。广诚却看到兴汉的武术境界原来比自己更高,果不愧是汉口有名气的教师爷,便虚心地向他求教。王兴汉当即毫不保守地帮助他,还说好日后传授他武当、峨嵋等路数。

二人意气相投,好得不能再好,不久后便结拜了兄弟。兴汉整整大广诚十岁。二人从此以兄弟相称,无话不谈。

年前,有几次外地名戏班来汉,在满春、广东、天一几个茶园巡回演出,吸引了达官贵人们,一座难求。一天,上海“五月鲜戏班” 在广东茶园演出时,童瑨和他家老太爷也来了。广诚特地去向童家老人行了礼。

事后,广诚从兴汉那里了解了童家。童家是汉口的帮会大佬之一,童老太爷已近花甲之年了,他家的地盘是硬打出来的,与湖南帮、安徽帮抢码头时,还死过好些人。先在五圣庙、熊家巷有了码头和仓库,后又在集家嘴、循礼门外新建仓库,开了牙行。童家老太爷原配一直不生育,于是娶了二房。二太太是丫头出身,为童老爷生了童瑨。两年后,已经快四十岁的大太太却忽然为老太爷生了个儿子。以后二太太又生了一个儿子。当下小儿子也有十七岁了。童瑨是大少爷,庶出,今年才二十一岁,其余两个少爷是童瑋、童琪。童瑋是大太太所生,去了京师读书,听说还要留洋。童琪也进了湖北自强学堂。只有童瑨留在老太爷身边,帮助打点生意。

曾家兄弟等在广东茶园做了两个月后,过年时照例回家探望了父母。广智广诚向父母奉上了自己的大部分积蓄,加起来比去年还少了两元。但父母深知二人不易,也理解去年其实是谭襄农的馈送。见两个儿子都很瘦,知道他们在汉口必是日夜辛劳、省吃俭用。卢氏心疼,当时就流下了泪。

广诚费全力摆脱了父母为他说亲的纠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觉提起这些心里便有隐隐的痛。哥哥广智此次回去倒心满意足。回汉口后告诉广诚说,嫂子可能已经“有喜”。老大说了父母和他的计划,希望兄弟俩齐心挣一些钱,买回自家失去的土地。

广诚是一心想当好茶房头的,处处容忍人,对手下如同兄弟,以为自己就是大哥。他特别照顾老同事彭金龙。不过有几次他觉察金龙见了他竟有点慌张,又发现了金龙常常一个人偷跑出去的秘密,无意中又看到金龙在偷拿还未分发的小费,他也没有将其点破。

广诚的做派的确颇得人心,他一度对自己很满意。但世界却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有次,另一个姓胡的茶头与手下人发生龃龉,被下面顶了句“你比比那边曾茶头如何”。胡茶头从此对广诚心生了忌恨,便每每在蔡元安处挑拨,说广诚自以为可独步江湖,处处拉拢人心。蔡总头虽最初总是正色斥责,却也慢慢感觉到广诚后生可畏,威信高过自己,便渐渐与他不像当初那么亲密了。须知友谊哪、交情哪,都得要适当距离才能持久的,那样彼此的利害才有可能回避或模糊化处理,现在低头不见抬头见,哪能事事无间无猜?此间蔡元安要维护自己的权威,岂能事事相让?那自己成什么了?有次他终于忍不住,刺了广诚一句“都让你管好不好”,弄得广诚当时下不了台。胡茶头很高兴地看到了这些变化,便又加码给广智和广瑞两个些脸色和冷语。广瑞装作浑然不觉,他有钱赚,又没有蜜饯作坊累,就懒得管这些。广智却很快就察觉到姓胡的在做手脚,便提醒了广诚几次,而他自己当然更不情愿输在姓胡的手下。

广诚这才有点懂了,人共患难容易,患难过后还想总是那么融洽却太难,一旦想法、面子、利益出现分歧,那点交情就面临考验了。这世上,再低档的烂泥潭都会有争权夺势 、勾心斗角,而有些人办正事不行、下起阴招来却脑子特别好使,一套又一套。这让他很灰心,常常想着跳出这“窝里斗”的鬼地方。

只有见了王兴汉,广诚才觉得最是舒心。男人交上了知心朋友,说起心里话来往往胜过亲人。兴汉因此比广智还更了解广诚的内心。他又是江湖中人,熟谙世事,深知对于广诚来说,茶房只是他人生的一个临时驿站,广诚也绝不会辛辛苦苦攒几年钱再回乡去种地的。

兴汉知道广诚在茶馆一些不太舒心的事后,便感同身受。他曾设法让广诚也进跑马场做事,那边比茶馆轻松,收入也高多了,但哪有机会?于是,他去找了一位在“江永”轮上做茶房头的至交叫赵丙文的,问他能不能带广诚上船去做茶房。赵丙文听他介绍了广诚的情况后,欣然同意了。

广诚得知后十分高兴,他确实很想换个环境,去看看外面更广阔的世界,何况他早听说过船上的茶房相对轻松,收入也高些。兴汉对他说丙文有三分文人气,对人很热忱。

兴汉便带广诚和赵丙文见了面。由他做东,在一家小酒馆点了几样小菜,要了一斤酒,三人边吃边聊。

赵丙文是王兴汉的黄陂同乡,也有三十来岁,小时候家里没破败时,还读过两年私塾,后来进城在洋人的船厂做过一年工,失业后,扛过码头,后上船当了茶房。

兴汉倒上酒就叫丙文先扯了些船上的忌讳,像哪些地方不能坐、哪些物件不能跨、哪些东西不能往江里泼、哪些言语不能说,等等等等。兴汉听他说个不停,不以为然地说:“你就叫他跟在老茶房后面学着做,少开口说话不就行了?”丙文笑着说:“是该这样,不过有些事,不先告诉你,你还学不来,比方像你这样卷着袖口就不行!莫看船上做事见水又多,偏偏卷裤脚、卷袖子就不行,你看得出门道吗?”兴汉笑了,“你不说我还真没留心,是不是又犯了‘翻’字了?哈哈,这才烦死人了!我们在帮的人,有时见面就先翻袖子,这是打招呼亮身分哪!在船上就不行?”丙文笑道:“你要是当着船上的人,当然就不行了,千万莫做傻事,挨了打被赶下船还不知犯了谁。听着:像锅、碗、碟、盆、盖、都是万万不能底朝天的,说话时,翻、泼、烧……这个这个,都是千万不要随口带出来。吃鱼时,像你现在这样翻身、也是做不得的……”

兴汉笑了:“其实汉口有些规矩也和船上差不多,我都将就惯了。丙文,广诚年轻,他是我兄弟,也就是你兄弟了,你把他带上船去,我就是交给你了!”丙文泯了口酒,放下酒杯说:“那自然、自然。”

丙文然后将船上茶房的规矩简要地介绍了。“江永”轮属招商局,茶房也按资历分等次的,除赵丙文这样的老茶房有很少的薪水外,跟船的茶房没有工资,事先还得交六元鹰洋的押金,不算船上正式的茶房,等跟了几次船,看你这人可以,才允许你正式上船。

广诚一听又是押金,还那么高,六元鹰洋!做一年茶房都不能赚得到这么多,不禁从头凉到了脚根,有这大笔款子我就去做小生意了,在乡下可以买点好田,何必非要去当茶房看人脸色呢?他不好说出来,况且这也怨不得丙文,便自己低头吃菜不语。

倒是兴汉因听了很失望、打断丙文的话说:“丙文,我怎么越听心里越发冷?要交那么多的押金、还只是跟船?一文工钱都没有?”

丙文吃了点菜,慢条斯理地说:“这算是丑规矩吧!不管在哪家公司哪条船,当茶房都是这样的。轮船公司还不精?从押金中可以白赚利息不说,还把茶房捏在了手里。茶房们损坏东西、或者犯了他的条文,想扣就扣,也不怕开船时你想来不来,这样保住每次开船都有足够人手做事,又省了一大笔工钱。”

兴汉抬头看着广诚,意思叫他说话。广诚沉住气,问道:“赵大哥,船上的茶房和我茶馆里的茶房做的事是不是一样呢?”

丙文老实地回答:“茶房在船上就是服侍乘客的。给乘客定舱位--不过跟船时还不行,见客人上船后、带到舱位给他摊好铺盖,早晚给客人送脸水。对上等舱的客人还要白天给他泡茶、送水、送饭,饭后拧好热手巾送去;还有下船时收拾铺盖。统舱的事少些,但也有些事要做的。”

兴汉插话问:“那你怎么听我说起广诚兄弟时,说不如让他上船呢?”

丙文笑了,说:“王大哥也不想想,我不把丑话先说完,后面的话怎么好说呢?广诚既然是你的兄弟,就是我的亲兄弟了。广诚兄弟,你上船就由我这茶头作保,你的押金可以不用交了。我看你刚才低了头,先跟你说清这条,犯不着为押金着急的。”

广诚一听大为感动,急忙说道:“感谢赵大哥相助、真是为人豪爽。你放心,我广诚知好歹,决不会闯祸连累赵大哥,也决不会忘恩负义。”

丙文笑道:“这点小事,谈什么恩不恩?把你赵大哥看小气了。广诚,你兴汉大哥和我要你上船,是因为船上比茶馆要好,等你跑了上海、宁波,你就会晓得,外头好多世面、在汉口是看不到的。还有,茶房也不是白当的。和你们茶馆的茶房一样,靠的就是小费,大菜间和上等铺的客人会熬到快下船才给。给少称作茶钱,给多点称赏钱或酒资。船上不如茶馆里人来来去去快,所以还靠分铺位赚外水。”

讲到茶房赚小费的路数,赵丙文明显愉快多了。“开船前,每个茶房手里都要分一些船票和铺位,有票的客人,上船后的铺位要茶房安排。不管是在茶房手上买票还是要铺位,他们都晓得要给茶房小费的。逢年过节,船票‘翘’的时候,小费比船票官价还要高。还有的江湖老油子干脆不买票,就把小费给到茶房手上,他铺位也有了,还更划算。哪怕是在甲板上逛游、不求铺位的客人,也晓得交船钱时要给茶房点小费,以求个百事方便,比方问下停靠什么码头和停泊的长短。要是遇到客人要你让帮忙搬货,那还可以讲价。如果有让你代买代卖的,那就是财运来了。”

兴汉笑道:“只是广诚兄弟老实,又热心快肠,小费怕难得比别人多得。”

丙文笑道:“兴汉哥是说我不老实?唉,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看小费多少、给脸色好坏’的人也有,我最瞧不起这样的人了。你就像统舱吧,这些人都穷,或者路程短,舍不得拿小费。嘿,有些茶房会有办法对付,他们会用些东西杂物、像帆布绳缆的把位置占着,就是在告诉客人晓得,要想有位置坐,就先给小费吧!”

广诚听得出区别,问:“小费不是收到一起再分?”

丙文摇头说:“哪里能像茶园那样?各收各。不过他们要向茶头、也就是我、交两成,就是‘抽水’。你想,给客人安排舱号、给他们茶房门分区、安排值夜都归我,所以他们怕得罪我,不敢打埋伏吃独食的。我也不是自己吞了,我要把他们交来的钱分发给账房、舱口、司丁……这些人都是不能得罪的。”

兴汉已听懂了,便回过头对广诚道:“兄弟,你可想好了,你这边算是快熬出点头的了!是不是非要上船从头来?这船上是不是就一定比茶园里好?你要晓得,江湖的险恶,是都汇到船上来了的。”

广诚主意已定,笑道:“我情愿跟船,出去见见世面,再说,我在这里硬撑着,广智怕也难得出头。”

兴汉摇了下头说:“那倒不一定,你在蔡元安那里总还有面子。你走了到底好不好,我说不准。”

丙文不以为然地说:“要我看,广诚还是上船要好些。听你讲的他以前那些事,我想他智勇过人,出去说不定见识一广,还能做出些事来。就说收入吧,跑次船下来,十天半月吧,把该交的份子交了,光算小费就差不多都可以进两元。”

兴汉半信半疑道:“要真是这样,那就比他现在强多了。”

丙文接着说道:“我怎么会害他?”他神秘地笑道,“还有些跑船的板眼,外面人哪里会清楚。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茶房有哪个不跑单帮的?”他放了筷子,扳着指头说:“汉口这边粮食、棉花、竹器、药材和土产,上海那边香烟、布匹、五金、洋货,运一趟,一转手少说也要赚上三四成,遇到好的,对本出头都有呢!”

兴汉点了下头:“跑单帮我是听说过的。这倒是条财路,别的不敢说,茶叶,广诚就是内行。”

丙文道:“那好,我的兄弟丙武在上海一家牙行做事。我一些朋友带的东西都通过他脱手,‘抽水’也低。广诚刚下水,他会多照顾的。不过,你别光算进不算出。一些要紧的人,你是事前事后都得孝敬打点的。这在哪里都一样。”三人都无奈地一笑。

广诚主意已定。当天,丙文便让他买了些茶叶和甜食,将他带上了船,送给船上管事的些人,就算是默认广诚可以上船了。“江永”属于官督商办的“招商局”,是当时长江上最大的本国蒸汽客船。

丙文告诉他还有两天开船,叫他回去做自己的准备。

不料,当广诚兴冲冲地将打算告诉哥哥后,广智竟蹦了起来:“你是不是疯了?吃那么大的亏,熬到这个位置,还管着几个人,茶房们个个眼红。蔡元安熬到这个位置用了七八年。你晓不晓得这是祖宗有灵哪!”

他大声嚷着。在他看来,在汉口,站稳才是第一位的,在这里把根基打牢才是。找个生活那么难,他们都有过切身体会,广诚应该知足了。这么说走就走,一个人走江湖、去天边,外头晓得是什么样子?你那个脾气还能到外头去?江湖多少凶险?太不让人放心。再说事先不商量,也太没把他这个哥放在眼里了!连很少说话的广瑞都叫广诚不要“这山看着那山高”。他认为是祸是福还不知道,最好随遇而安,学会知足。

广诚没有反驳,外面的世界在强烈地吸引着他。他就添了个理由说,想到上海找师父。师父今年初就到了上海,带信来过。这广智他们也都知道。晓得劝不过来了,便都沉默着独自摇头。

广诚找蔡元安辞工时,蔡总头顿时感到了惋惜,表现出了很真诚的挽留之意。广诚谢过蔡元安,在“九方”要了一桌菜,请蔡总头、胡房头和彭金龙等众弟兄喝酒道别,同时委托各位照顾他的二位兄长。蔡总头喝得脸通红,当桌表示,广诚在外面若不顺心,随时可以回来,茶房头的位子给他留着,先由广智代管。

散席后,广诚拉住准备离去的金龙的手到一边道:“金龙大哥,广诚比你年轻几岁,说句不知轻重的话,你别见怪。这赌场是个无底洞,输多赢少的。广诚也偷偷试过,吃了亏才留心看出,个个赌场都有鬼呀!你看见过哪个靠赌钱发了的?赌红了眼还会毁了人的。”彭金龙涨红了脸,半晌才说:“我呀,是受伤后,收的赏钱少了,养不起家。先还赢过两次,后来越赔越多。我原想只要翻了本,就从此罢手,哪晓得越输越多,家里可以换钱的东西都输光了。我堂客为这和我天天吵架,几次要抱两个儿子投江。我也存心戒赌,只是哪有那么容易。”广诚道:“既是嫂子也在汉口,为了他们,做男人的也该咬下牙,把这臭毛病改了,莫要他们跟着遭孽。”金龙很感动地说:“兄弟放心,金龙听你的话,从今天就起把睹戒了。”

“江永”轮起航头天晚上,广智和兴汉把广诚一直送到船上,兴汉嘱咐道:“兄弟,当哥哥的有几句话:出门在外,人是第一要紧的。钱是身外之物,切莫看得太重。凡事万万不可逞勇,江湖上,比你我本事高的人不晓得有几多。一些事得忍,得想好进退,不可呈勇,大丈夫成败不在一时。该吃亏就得吃亏,肯吃苦不难,肯吃亏的才成得了大事。这不是教你滑,外头的事我也说不准,兄弟若是不顺心,就回来。你放心,有哥哥的就有兄弟的。”广智则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临别才哽咽着说:“广诚,好生点,不然哥可没法向爹妈交待。”

此时广诚虽然十分为兄长们的真情所感动,但更多被未来所**,心里充满着憧憬。虽说前途未卜,他却坚信,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胸襟广阔、浩**奔腾的长江,定会将他带进一个全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