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成家

1 踏上黄金水道

从行驶的江轮上向前方天际望去,是个遥远缥缈的世界,广诚觉得自己未来的命运就隐藏在那里。他被强烈地吸引,一有空就站在甲板上,享受无际的视野、欣赏浩**的江水一往无前地向前奔流。

长江给人丰富的遐想,让人产生寻求的冲动。宽阔的江面上,白鸥成群翱翔,常有白帆在天边出现,不久便被他们追上,甩在后面,再慢慢在天边消失。第一次在长江上坐火轮航行,湿冷的江风迎面扑来,轮船的机器声和江面被劈开时翻起的波涛声,合成为巨大的声响,让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震撼。

“江永”轮模仿英商“太古”的客位,分为大菜间舱房、官舱、房舱和统舱。茶房们在底舱里有几块小小的地盘,广诚被赵丙文安排在底舱的一个茶房们住的小间,里面有几张两层或三层的铁床,床下和几个空床满放着他们的私货。那些已炼成了“老油子”的茶房们,平时总坐在楼上“大菜间”的吃饭间里,打牌赌钱,还有的躲在不知什么地方抽大烟。丙文怀着兄长般的责任感,提醒广诚谨慎交友,洁身自好,广诚顺从地答应。

他新来,被派主要照顾统舱和下等房舱中的乘客。统舱不用给乘客预备铺盖,但是其余服务还是需要的,像做清洁和送茶水之类。而这些人一般舍不得给小费。广诚一看,就知道其中不少人其实和他一样穷。这点从其他老茶房的板着的面孔和不耐烦、甚至刻薄的语言中也可以看出来。茶房的脸色随着服务的对象而改变,向来是十分迅速和精准的。

乘坐江轮旅行是闲适的。乘客们一般早上都起得很晚,清晨便成了茶房们最空闲的时间。次日,天才蒙蒙亮,广诚就到船尾找地方练拳,遇到赵丙文也在那里。二人练过后,丙文指着南岸对他说:“前面要到九江了,在那里要停一两个时辰。码头的坡有点高,你穿着这个茶房的背心,上下船的客人会喊你帮忙,你可以去帮忙扛东西。有些老茶房不愿做没多少油水的事,你可别学他们。我们这是中国船,你对客人不好,他们以后都会跑去坐英国和日本的轮船的。英国有‘太古’、‘华海’、‘扬子’、‘怡和’等好多家轮船公司,日本也有‘日清轮船公司’,占了长江一大半运力呢!哎,我们中国这么多人,却活得这么窝囊!”他接着又对广诚细数了沿途停靠的港口和时间。

太阳从江面上跃出,天边泛起的金色的波光霞影瞬间就一直涌到近前的江面。广诚被这壮丽的景色迷住。他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心想,就算一分钱都赚不到,这一趟也是值得的。

船到九江。停靠前,广诚看到准备下船的、穿得体面一些的乘客的行李边,早有茶房在守候。广诚想到做人应有的操守,便自觉让到了一旁。船在码头附近却缓缓掉了个头,将船头对着上游。有些初次乘船的人把靠岸的一侧猜错了。

靠稳后,人们纷纷上岸,但是没一个人叫他帮忙。广诚看到一个婆婆和一个妇女,抱着小孩又带着大包小包,便去搀扶。那两个女的却慌忙死死拽住包袱不肯放。广诚笑着说:“我不要钱的。”两个女的方才松了手,奇怪这世界还有这等好人,上坡后便千恩万谢。广诚才要离开,又见一个茶房和客人为了脚钱在争执,他便权当没有听见,径自回船去了。

驶过鄱阳湖口后,江面宽阔了很多。广诚服侍完客人吃饭,又一个人到前甲板上去欣赏江景。丙文又走来了,问他:“好看吗?”广诚说:“出来能看到这些,也不枉活了一辈子。”丙文笑了,说:“以后你多跑几次,就厌了。”广诚说:“不会的。”丙文也不反驳他,指着前面江岸对他说:“你看这江,南岸多半是山地和高坡,北岸却是一展平原。从这里到江阴,沿江两岸有不下五十处矶头,从岸上伸出来,把江水卡细,有的还一直突到江心。那些地方航道变窄了,水急,行船要格外小心。你喜欢看江,别忘了看小孤山,那是座江当中的独山,很好看的。再往前就是镇江的金山、焦山,值得一看。下游的江面都很宽,水流很缓,但是沙洲沙滩多,行船也是有危险的。”

原来外面还有这么壮丽的河山,连哥哥都不会知道咧!他为自己上船的决定感到庆幸。而那些面无表情的匆匆旅客们、那些无奈地不停忙碌着的茶房们,他们每天要用全部精力在那小圈子里维护自己的切身利益。在为自己生存付出后,他们的神经麻木了,还知道欣赏这么气势磅礴的河山么?

到第四天早晨,过了江阴。江面果然开阔得一望无边,除南岸平坦的一线江岸,满眼都是万顷波涛。如此豪放宏广的壮景激励着、召唤着他,仿佛向他展示前景的辉煌!不久,汹涌进的海潮涌来,竟然胜过那**的江流,轮船得像在逆水中一般、开足马力前进。

快到中午,轮船到了吴淞口。广诚看见几艘英国、日本的军舰傲慢地停泊在江面上。

轮船驶进了黄埔江。广诚见江面窄了,好像连襄河都比不上,但铁船舟舻那个多呀,首尾相衔,烟囱呀、帆墙呀,沿江如林,汉口汉阳哪里能比,沿江的高楼也比汉口还要雄伟许多。

要到上海了!船快要在十六铺靠岸了,他便回统舱去,听候乘客的召唤。

将客人送上岸后,广诚回舱做最后的清扫。两个老茶房大咧咧地呼喊他,要他帮他们也一起打扫了。他不敢争辩,低着头、一个人下力地都做了。这个世道,欺生是理所当然的。

终于轮到要做自己的事了。广诚的心开始怦怦地跳得直响。离汉前,王兴汉带他到花布街“瑞祺牙行”找了一个叫做曾昭泰的人。昭泰是江西人,比广诚大几岁,在曾姓辈分排列中却比广诚晚一辈。王兴汉知他因能写算,又善于揣摩东家心理,童瑨让他在账房帮忙,有意提拔用他。曾昭泰心眼活,听兴汉说过童瑨很欣赏广诚,见广诚面后竟当面就喊叔叔,弄得广诚都有些难为情。而广诚因本钱实在太小,总共才有几块钱,半天都不好意思开口。兴汉性急,便抢着帮他说。昭泰却不等听完,就教他连买带赊地装了一袋上好的新春毛尖茶叶。价钱比别的店的批发价都还低两成。然后告诉他,去上海要先多走几家问价。带回的则可选煤油、香烟和其它海货,这些在汉口都是很俏的,他可帮他出手。

他一个人想着这些事。丙文到底来了,换了件有些体面的洋布短衫,问他累不累。广诚老实地回答说,比在茶园要轻松得多。丙文说:“把茶房的背心脱了,跟我上岸去哪!还没有来过大上海吧?你可要跟我跟紧了,别光顾了看走丢了,上海可比我们汉口要大好几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