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行侠惹祸

汉口的夏天,热得如蒸笼一般,哪怕到了前半夜,热浪也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往往一到天黑,还偏偏就一丝风都没有了,铁路外的蒿草尖都不动一动。所以一到热天,汉口人因热得难以忍受,吃没吃相,坐没坐相,睡没睡相。不等天黑,街巷上的每一块地方就都被没有楼顶平台和天井院子的人家泼了水,来占块地盘、让热气快点散开。然后就在当街搭上竹板凉床。

邻里间摆放竹床的位置似乎是有默契的,很少见因此发生争执。等夜色降临,不论男女老少都当街而睡,成为北方人谈起不齿的特有街景。其实每家都是精心摆下床阵的,将家里的女眷围在当中不可偷窥之处。男人睡在四周,边睡觉边带着警惕。说来奇怪,夏天的汉口人都成了正人君子,似乎从没有听到过因露宿出过什么有伤风化之事。

别看天气热得难熬,茶园的生意反倒格外好,场场戏都是爆满。茶房们除了丢把子比以往多几倍外,还得轮流去拉布扇,为茶客搧风。只要茶房们布扇稍微拉慢了一点,就会立即招来一阵臭骂:“狗日的茶房呃,老子热得都要剐皮了,搧快点呃!”茶房们早习惯挨骂受气了,似乎忘了人皆有“不满”和“抗拒”这些本能,汗流浃背地尽心服务着,竭力满足一切使唤、呵斥和辱骂他们的客人。广诚也开始适应了,一切忍从,每天忙到后半夜才休息,胸前背后都热得长满了通红的痱子。

天热人易躁,无赖们也更多出来宣泄、寻衅闹事。这天前半夜唱花鼓戏,楼下下台座的一群光着膀子的茶客便不停地喝倒彩、起哄。台上的还继续硬着头皮唱着。广诚刚进灶房放壶添水,就听到池子里一阵哄闹,一瞬间乒乒乓乓地似乎大乱。他慌忙出去一看,原来请来在楼上后楼捧场的人被楼下下台的吵得心烦,和那帮人吵了起来。先是骂,接着互相“抖狠”,第三回合便上下开了打。茶房门一边劝,一边无可奈何地躲避。不一会,碗碟开始在天上乱飞起来,蔡元安见事不妙,忙叫彭金龙快去巡捕房叫人。

戏是没法唱了,打架的也很快分不清哪个是哪一边的,各自抄起条凳四边乱打,只要能打到人就觉得痛快。斗殴又迅速扩展到了街上。茶房们吓得退到屋角墙边。

蔡元安却被刘总头叫去,要他叫人保护茶具、守住大门,防止有人偷东西,否则由茶房们摊了赔。蔡元安向来胆小,本是个见了祸事躲都躲不及的人,这下点到他,只好一边叫人,一边硬着头皮向门口去。谁料刚走到大门边,有两个在池子里打红了眼的大汉也正好窜到,半句话不说,举起板凳朝他当头便打。广诚在池子里,隔着几排散座,清楚听到“咯”的一声,知道大事不好,急忙大吼一声:“住手,简直反了!”纵身一跃,踩着桌椅、几步就跃了过去。落地就势一个“左右把”,将两个人劈开,把蔡茶头护在了身后。高声喝道:“再不滚,老子打死你!”那两人一看架势,知道来了个厉害的,不敢再胡闹,慌忙窜到街上乱打去了。

广诚回头看蔡元安,满脸是血,头顶靠前额被打了一个口子,鲜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涌。广诚见外面太乱,顾不得找那两个算账,先将蔡茶头扶到灶房。蔡元安就在热得烤人的灶房里席地坐下,在地上抓了一把炉灰,用手朝自己头上一把捂上去,就算是治过伤、止过血了,然后靠在柴堆上,仰着头喘气,还不忘嘱咐广诚,不要去追那两个人。

过了不多一阵,听外面有人在喊:“巡捕房的来了。”又听到闹事的人在哄散。广诚以为已经没事了,加之灶房实在太热,便出去看动静。只见几个华人巡捕站在池子里,正听着刘总头指着满地狼藉投诉。

忽然间,大门外又传来一阵打闹声,刘总头用手指了下广诚,大声喊他出去看看。

广诚走出门一看,六七个打着赤膊的壮汉正扯住了彭金龙的辫子,下死劲地拳打脚踢。金龙倒在地上,侧身卷着身体,只用双手死死护住辫根,嘴里大声求饶和哭喊救命。广诚一肚子气正没处发泄,见状大怒,猛吼一声:“放了他!”两步就跳上前,拉开架势,使出手段,左右开弓。那几个见广诚就一个人,便围上来。广诚索性将几个一阵痛快好打,打的那几个东倒西歪。不一会,一个华人巡捕闻声也喝着跑了出来,那几个吃了广诚的亏,又看到巡捕,撒开腿飞快地跑了。广诚回头再看金龙,浑身是泥,口鼻出血,已经奄奄一息。

广诚将金龙抱回茶馆,扶在一张靠椅上坐下,就对刘总头说要赶快请大夫。刘总头园眼瞪着广诚,冷笑了两声,“请大夫?你出钱?你以为你是谁?告诉你,是死是活,只有看他自己的命了。”接着又板下脸道:“你小子太能干了,你把他拖回就算了,你很能打是不是?明天,你打的那些都会搬人回来找茶馆算账的,你担待得起?”广诚低了头,不敢争辩。刘总头却越说越怒,“我这里庙小了,供不起您驾这么大的菩萨。丹桂茶园是留你不得了,你别处发财去吧!”停了一下,又大声说:“不许你说是丹桂茶园的人,听见没有?否则我第一个拿你送官。”

广诚万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城里人竟这么不懂义气么?还以为自己为茶园立了功呢!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心寒。垂头丧气地把金龙扶到了柴房,交给蔡元安,便打算离开。蔡元安血已止住,算没有大碍,正在听人说广诚的事。见广诚扶金龙进来,便一把拉住道:“广诚,你是为了自己兄弟们吃的亏呀!刘总头怎么能这样呢?哎!那你准备去哪里咧?你住哪里呢?”广诚不说话,只是摇摇头。他现在真不知道该去哪里。

蔡元安让人将当天的小费罐子拿来,一古脑就倒给广诚。广诚连忙推辞道:“这哪行?这钱留给金龙兄弟看伤吧!我一个人,身上的钱还过得一阵。”蔡元安诚恳地说:“你是不是看不起哥哥我?你说说,怎么找你?我日后遇到机会,好去找你啊!”广诚只好说出广智做活的蜜饯作坊,并托蔡元安代他到大智茶馆、向姚掌柜道个歉,就说没脸登门,日后一定报答他保举之情。随后坚决把钱倒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