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丹桂茶园

光绪年间,汉口演戏通常只在豪门私宅,或是各行帮的商贾搭有戏台的会馆和公所。进不去这些地方的百姓只有逢年过节在一些庙宇、旷场看庙台戏、草台戏。不过,到广诚来汉时,汉口已新冒出来了些像“丹桂茶园”这样天天演戏的室内剧场。

丹桂茶园算是最早的戏园子了,可接待几百人,白天表演曲艺、晚上演唱汉调、京剧、半夜还偷着演出“黄孝花鼓戏”。这花鼓戏可是官府严禁的“**词滥调”,在租界外是绝对看不到的。

茶园内有上下两层。楼下为厅,戏台置中,对着大门,挂着明角串灯。若遇上名角演出或有达官贵人到场,还加煤气灯,亮胜白昼。靠近台前的平地唤作“池子”,正中有方桌两排,每排四张,配靠椅,是专门为尊客预备的。后面和侧边又有一排长条桌,称作“散座”,是平常茶客、看客的坐席,坐板凳。最后靠门边还有几排条凳,第一排设长条桌放茶,后面几排条凳和站席,是为只听戏的客人准备的,他们若要喝茶,得自己端着。以上就是行话中所说的上台、中台、下台了。茶位不同,茶就不同,价钱也不同,茶具当然也是分了等的。但不管什么座,喝不喝茶,都茶钱照收,茶钱算是戏票钱。

楼上除戏台上方外,三面均环以楼。其中左右两侧楼临近戏台的,每边用屏风隔出了四间,称“官座”。 里面有方桌、靠椅,是大僚富贾及其眷属的包厢。两边其余地方和后楼也摆了方桌和凳子,接待的客人也属有些身份的,像黑白两道不给钱喝白茶、看白戏的多半就在这里。其实要说看戏,楼上效果还比不上池子里的尊座,但好像居高临下才足以显出尊贵,所以不少有身份的豪客看戏都要上楼。

茶园的茶房被分成了三组,楼上由刘总头亲自带着几个茶房照应,楼下两组从中线过道分开。广诚跟随的茶房头姓蔡名元安,黄陂人,有近四十岁,手下连广诚共六个人。蔡茶头负责池子里的尊坐,其余人也按来的先后分了区域。广诚刚来,只分了些“下台”和散座给他。

茶房除了端茶送水,最靓的绝活就是“丢把子”。客人若想擦脸,便呼喊“堂倌”、“茶房”。茶房们便要将洗干净拧干的热水擦脸布巾从空中飞扔过去。这是行本事,须得百发百中,否则会招来一片骂声。茶房们也有时用一个长杆,杆的一头吊着个篮子,茶客要的吃食像瓜子、盐茶豆腐干等,都可以放在篮子里、远远地像钓鱼般地送过去。当然热把子也可以这样送,不过茶房们都选择丢把子,有的还要“飞”出点花样,以博得喝彩。反正服务要尽量不在客人中穿行,免得妨碍他们看戏。为了这项要求,这用来添水的茶壶的壶嘴也格外地长。广诚一到“丹桂”,就花了好长时间练习丢把子,练习用这个壶远距离添水。

才来几天,广诚就发现,同组的新堤人彭金龙比那边三贵有过之而无不及,言语和眼神都锋利刺人。广诚初来,没有根底,只得小心忍让。好在蔡元安为人公道,吩咐每个人收的小费是必须交到一起、再由他按每个人分的座位等级和数目分发。广诚分到的位数虽说不少,等级却低,白天多半是些中上台茶客,散座长时间空着。那些坐下台的大多晚上才来,是些手头不宽的专为听戏的穷看客。因此广诚收上来的小费实际上是最少的。他便主动多做些后勤的事来弥补。金龙他们却并不领情,广诚只好忍着。

不远处、出租界后,有家三层的木楼“九方饭庄”,也属“丹桂”的产业。一楼卖酒菜,楼上两层是客房,楼顶搭了简单的芦席棚,隔成几间,是广诚他们茶房们的住处。他们吃饭也在这里搭伙。

“丹桂”这边工钱的算法同大多数茶馆一样,进来先缴押金(广诚有人作保不用交了),管饭,没有固定的工薪(这不同于姚掌柜那边),但发三百文零用钱,另按卖茶的多少由总茶房头分发堂彩和小帐。广诚合计了一下,这里固定工钱虽说只有那边一半,却因为客多,加上小费收入竟比那边至少还高两成。

离开那边实在突然,广诚总觉不明不白,心里被堵得慌。几次走过老茶馆,竟既没看见姚老板,也没看见三贵,连茶客都好像变得陌生了。

他仍常去蜜饯作坊看哥哥他们,但在广智面前他只有聆听教诲的份,哪敢提起更多的事,去惹起哥哥骂他不本分?师父来看过几次戏,却都在楼上与人应酬,也没机会和他说话。

直到过了差不多一个月,谭襄农才叫广诚告半天假到他家去。

谭襄农叫广诚陪他坐在堂屋喝了一会茶,慢慢说道:“广诚,师父叫你来有两件事,一是告诉你,我就要辞去差事,去九江了。”

广诚仿佛一下少了依靠,顿觉心中无底,慌忙问道:“师父为么事这么急?您这边差使还不错的。”

谭襄农拍了下广诚的腿,笑着说:“我本是被山堂派到巡捕房的。你哪里晓得,洋人手下当差其实很不好过的。”他喝了一口茶,说:“去年秋天,我们‘日知会’的首领在汉阳伯牙台商议,筹划新兵营起义,不料被奸徒告发。武昌那边,师父的成兄梁钟汉一共九人都被抓了。我们原打算反监劫狱,偏又走漏了风声。师父曾叫你帮忙送了封急信,告诉汉口的一些兄弟躲避,就是这件事。幸有梁钟汉的哥哥通过洋人帮忙,免了他们的死罪。师父此去九江,也是奉命在身的。”

谭襄农说的便是中国清末有名的“丙午之狱”。那次镇压一举抓捕了武汉革命党的主要先驱者,又延缓了清王朝几年的寿命。广诚不知道自己怎样才帮得上忙,便说:“师父一定要小心,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广诚一定会效力。”

襄农摇头说:“眼下谈不上,你就好好做活挣钱吧!养活自己,孝敬你父母。师父还会回汉口。这腐败的清王朝,我发誓此生要将其推翻!我若有事,自会叫人和你联络。”其实自上次派广诚送信差点出事后,襄农就十分自责。尽管他当时也没预计到官府居然派人去抄一个小小“巡山”王兴汉的家,但仍十分后悔不该把广诚这样毫无经验、只求养家糊口的小民卷到危险的大事业中去,所以从那以后,他就再没叫广诚做什么事。

谭襄农又喝了一口茶,微笑着对广诚说:“另一件事,师父一直没有对你讲,知道那天为什么匆匆叫你转到‘丹桂’来,你和三贵有什么樑子吗?”

谭襄农不经意说了句洪门的切口,广诚倒听得懂,他答道:“我和三贵统共还没有说上十句话,师父怎么这么问?”

谭襄农问:“他一直恨你,你看不出来?”

广诚摇了摇头,说:“我只觉得他冷言冷语的,便事事让着他,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谭襄农感慨地说:“你太年轻了,不知道这城里比乡下名堂多得多。我倒早就看出来了。其实,当初也是他天天对姚掌柜说,一个人忙不过来,姚掌柜才叫我找个靠得住的人。他的本意,是要姚掌柜给他涨工钱,他每月只拿四百文钱的。这人有话喜欢拐了弯说,没想真给加了个人来,你来后又抢了他的风头,分了他的红利,他失了算,才会这样。”

广诚听了暗自吃惊,这城里果然比乡里名堂要多得多,谁几曾想过这些?他忍不住问师父:“他怎么样?”

谭襄农正色道:“你听了可要沉住气,不许报复生事。”

襄农看得很清楚,三贵本也和广诚一样来自穷乡,一样被人使唤、被人忽视,一样垫付出自己年轻的岁月,来苦苦求得生存,却偏偏容不得与自己一样的穷弟兄。

看广诚连连点头。谭襄农接着说:“他告诉姚掌柜,说小姐天天偷偷摸摸煮鸡蛋、剥好送到你碗里,他早就看不下去了。说这样下去会毁了小姐的名节,也坏了做下人的规矩。他是趁你送太太去上香时告诉掌柜的。”

广诚好像被人揭穿了短处,况且又被添油加醋,一下脸涨得通红。他不得不佩服三贵的心计。谭襄农道:“姚掌柜红着脸告诉我时,我本想趁势为你做个媒。没想姚掌柜抢着说,水莲是安徽会馆的杨逢圣老爷做媒,早已许给花楼街的秦家二少爷,今年就要过门了,说是门当户对。”他叹了口气,“广诚,你还年轻,还没有养家的能力,水莲长得虽好,却是个喜怒无常的丫头,她哪会过得惯你乡下的穷日子……”广诚连忙表白道:“师父莫担心,广诚心里十分明白,从不敢有妄想。只是……广诚给师父丢脸了。”

谭襄农摇着手:“快别那么说,你哪有错?姚掌柜其实也心知肚明,没有怪你。你来‘丹桂’还是他作的保嘛!他还说了句话,说他把三贵看简单了,别看平日里不吱声,阴锥子。他也怕日后难说会有什么把柄落到三贵手里,已经将三贵弄到由义门那边一家茶馆去了。你知道不?这下换了个年纪大的。师父告诉你这些,是要你今后学会处世小心。”

广诚感到震惊,一件没影的事竟可以牵动这么大。在决心断了对水莲念想的同时,他回想了自己来汉口这一年多的经历,算是看到了点人世的艰难险恶。想到师父这一离开,自己便没了靠山,这彭金龙不活脱脱又是一个三贵么?他不也同是下人么?以后还不知要遇到多少这样的人呢?广诚简直感到茫无头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