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大学问家9

邓二老爷的话语凝重,覃蔓子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

干铎教授有覃蔓子的精心照顾和通过这几天的休整,身上的漆疯已经痊愈。邓、卢二位送干铎一行到出山的坳口,相互依依惜别,有点无语凝噎的味道。

从苏马**到万县百十里地,沿磨刀溪之字拐的下山路就占了一半的路程。

磨刀溪是一条几十里长的地缝,两边的山势陡峭,大部分是悬崖,抬头望天就一条缝。在溪沟里行走,脚下溪水潺潺,脚前的石梯是又高又陡。

传说这溪中以前的妖孽众多,人不敢近。是关公在这里磨了他的青龙偃月刀后,迅即斩了许多妖孽,又劈出一条路来,人们才能沿溪上下。当地百姓为了纪念他,还在溪边立了一座关庙。当年关羽磨刀是两脚跨在两边山上,腰勾下来,在这溪中的石壁上磨刀,涤**之声,风生水起,由此可以想见这条溪的狭窄。

有道是上坡容易下坡难,干铎教授一行,走得脚杆儿打颤,腿肚子转筋。这一路是川鄂大道,是又一条盐大道。在半山沟里,有一个地方叫苏拉口,口上口下都是悬崖绝壁。

口下瀑布飞溅,有太阳的时候,一条彩虹悬在脚下,看上去特别精彩。只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旅人无意欣赏。

口上一条独路直通鱼木寨,虽只有三五里地,却是又窄又陡。路最窄处只能容纳一个人上下。如要过此路段,喊话对方无法听见,只能用两节湿木棒相互敲击。木棒发出的敲击声浑厚,从对面山上的石壁回音再扩散开去,“梆、梆”之声悠远。若对方有人,就会同样要敲击木棒。如果对面没有木棒的回应声,说明对面没人,方可前进。有回应,则是上让下面的人先行。如果两人同时行走,在岩坎路中间相遇那就麻烦了,谁都过不去,只有其中一人后退。当地人叫这种以敲棒问路的方法为“敲棒”。

进寨口的下方是一条由麻石嵌在石壁上而形成的也只能容许一个人上下的石梯,行人只能靠双手抓住在壁上人工凿成的石臼,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攀爬,十分险要。这个石梯叫“亮梯子”。

鱼木寨,号称“天下第一土家山寨”。该寨鸡鸣天上,人唱云间。四周悬崖三叠,关卡雄峙,形如鼗鼓(拨浪鼓)。只有一条能正常通行的路。这条路从鼗鼓的“鼓柄”上进入寨内,十多米长,两米多宽,两边齐人高的石栏杆护着,栏杆外万丈悬崖,地势十分险要,真是一人当关万夫莫开。这个寨子几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自然村落。寨内绝大部分人家居住在岩洞中,性格彪悍野蛮。

自古在川道上旅行都怕这个苏拉口。

干铎一行不知详情,一到苏拉口就碰上了几个不三不四的人,他们手持半截马刀,看见干铎教授拄着文明棍,着西装革履,操外地口音,猜着就是一个有钱人。覃蔓子挑着的标本夹,用烧纸一层一层地叠着,他们从来没见过谁把这些枯枝乱叶这么包装着,以为里面一定是藏着鸦片或者其它什么值钱的宝贝。这几个人内心非常高兴当下碰到的猎物,便生拉硬拽地要覃蔓子放下担子打开检查,干铎三人说破嘴皮给他们解释,说这是一些你们拿着没用不值钱的树枝。几个行劫的对他们的解释怎么都不肯相信。他们不懂科学,认为干铎这样做是吃多了撑的,是在骗他们。在这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干铎突然想起了邓二老爷教他的隐语,便喃喃地试着说道:

“结义刘关张,好汉三个帮。”

那几个人听到这两句话,明白了他们都是“道”上的人,而且其装束行李都不同一般,心里想着他们的来头定是非同小可,不敢随便造次,便立马放开了要覃蔓子准备打开标本夹的手,垂手站到了一旁。正待干铎要把邓二老爷的名号递过去的当儿,那个自称“大哥”的黑胡子便朝干铎教授把手扬了扬,说道:

“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没认自家人。对不起,免礼了,请便。”

黑胡子把话刚说完,随即就与那几个人很快地消失在苏拉口上的树林之中。

干铎几个人如同做了一场恶梦,被吓得在大热天里背上冒出了阵阵冷汗,好大一会儿就痴痴地站着,不知所措。这时他们才感觉到邓二老爷在江湖上的确还是有些哈数(本事),好一个“邓”字印了得。

干铎教授的心理感受更深。他扪心道:“邓二老爷替我们想得周全,这实在是太难为他老人家了。”他马上改变了接这张纸条(字号)时对邓二老爷不屑一顾的鄙薄心里。

正如当年孔子在旅行时碰到小偷一样,四处口口声声宣讲“仁义”的老夫子,一旦进入这种不仁不义之境碰见这种不仁不义之人,也就只能是不迭地哀叹:

“国民尚须教化。一个民族,这样的人多了,不被人欺负才怪呢。”

这一路下来,两边全是绝壁耸立,峡谷幽深。却又是川鄂盐大道,不时地碰到挑盐的队伍一帮一帮地走过,商旅不断。有好几段路上,路是从别人的房屋中心穿过,俗称“穿心店”。屋内的路两边摆着长凳供人坐下来休息。凳子的后面是柜台,摆着各种日用品销售,特别是食品居多。有炸熟的油香、米粑粑、包谷糖、红薯之类,各类货物都有标签,明码实价,旁边有一个放钱的篓子,无人看守,要吃要买,自己放钱自己取是了,非常方便。就是屋内有人,他也是在做另外的事,对于路人,他要么点头微笑,要么视若无人,对这些商品的买卖他几乎是不管不问。柜台的边上还墫着一坛茶水,不收钱,任由过路人随意取饮,清凉可口。这一路的“穿心店”,是这条道上特有的风景。

干铎仨在一个“穿心店”里的长板凳上坐了下来,由干铎出钱,覃蔓子选了几样方便食品分给大家吃了。干铎教授一边吃一边笑着说道: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世界,在同一段路上,一些人当土匪行劫,一些人经营着无人看管的商店,好人坏人又怎样个区分法呢?”

干铎教授一行一路坎坎坷坷,走走停停,到得长江万县码头,太阳已经是入山多时了,他们还趁着月光走了好远一段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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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万县码头,吹来的夜风是阵阵热浪。干铎一行从苏马**那个清凉世界下到长江岸边,就如同进入了一个沸腾的锅底,早晨与晚上的温差太大,热得叫人实在是喘不过气来。偌大的长江码头上,从趸船到街口,几百步石梯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他们三、五、十人各聚一堆,老人小孩相携相拥,哭的、闹的、喊的、唱的诸音聒噪,香的、臭的、酸的、辛的、涩的五味杂陈。这里是刚在白天被日本飞机轰炸过,浓浓的硝烟味还没有散尽,有的人从防空洞里出来不久,还沉浸在那种劫后余生的惊悸之中,惊魂未定。卖报的、卖小吃的小贩们在人堆里面穿梭,一边走一边口不停地叫喊:

“卖报,卖报,今天的中央日报。重大新闻:日本轰炸重庆,飞机被中央军击落一架。”

“中央军,雄起!”

“中国人,挺住!”

……

“洋芋粑粑,荞粑粑——”

“神豆腐,便宜卖——”

神豆腐是用一种土名叫斑鸠壳的灌木树叶揉成泥后,加草木灰(碱)再加水制成的像豆腐模样的食品,青灰色,味清淡,是武陵山区老百姓度饥荒时制作的一种代食品,非常普遍。神豆腐吃一顿两顿很有味道,就是没有什么营养,稀稀汤汤的总是吃不饱,老百姓叫做“哄口”。还有句顺口溜叫做“吃不饱,死不了,只图嘴巴快活。”

神豆腐对于干铎来说还是个新鲜口味,他们一人一碗。再买了几个苦荞粑粑,就算是晚餐了。

民生公司去重庆的船还没有到码头,什么时候到也说不清楚。逃难的人们大多是盲流,走到哪是哪,他们习惯了露宿。干铎一行也尽量靠近趸船处找了个地方放下行李。覃蔓子让干铎教授坐在标本夹上,自己和挑二蹲在石梯上,混杂在这些逃难的人群之中静候轮船地到来。

大自然就是这么任性。不管社会怎样动乱,人们怎样艰苦,心情怎样烦躁,太阳照样升起了又落下。此时的月亮像一把弯梳从长江的东边峡口慢慢地爬上了天空,把整个万县城的长江两岸照得灰蒙蒙的,江面与群山浑然一体。今晚是个上弦月,月光不是很亮,山、城市、江面三者的棱角不是特别分明,认真地望过去也能够分辨得出那是水,那是屋,那是山。宽阔的江面上,城市的灯光和空中的月亮同时倒映在水中,在浑浊的浪尖上泛动,一晃一晃的,幻出几分灵动。

久居静谧龙洞沟的覃蔓子是第一次下山,第一次进城,第一次看到长江,第一次感受到飞机轰炸后的混乱,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多的人,而且都是逃难的人,他想到很多很多:日本人为什么要来侵略中国?为什么要来轰炸万县?为什么要来杀中国人……难道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多人就怕日本人吗?就让他们的飞机轰炸吗?就任由他们烧杀抢掠吗……干铎教授非常喜欢覃蔓子,他觉得覃蔓子年纪虽然年轻却很懂事,很诚实,也肯动脑筋,还很有悟性。他们在这里等船,闲着,于是干铎便对他讲起了民生公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