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学问家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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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铎教授是植物学家,他从不放过对植物群落考察的机会。苏马**比龙洞沟海拔要高,又是一个新的植物体系,他决定走一圈。

夏日的阳光,在武汉、重庆、恩施都如同火炉烤炙。而苏马**,阳光照在脸上,像女人伸过来的热嘴唇,不是暴炽,而是温暖、柔润。卢校长和覃蔓子陪着干铎教授在山路上行走,凉风吹来,周围的树叶飒飒作响,吹在行人的身上更是惬意。满山的杜鹃花已经开过了,只是在原野上还零星地散落些花朵,好远能看到一枝,万绿丛中一点红,却还是蔫蔫的,少了初夏盛开时那烂漫的芳华。

杜鹃花是苏马**的一大奇。花开时节,漫山遍野,铺天盖地,姹紫嫣红,可以染红半边天。只可惜这时开花的季节已过,更是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期,就是仙境也没有那份赏花的心情,更何况干铎教授不是艺术家,也不是那闲淡的游子到此地来放松心情赏玩山水的,他是在做科学考察。

干铎教授对于植物的观察,就像猎手观察猎物那样敏锐。在向山上攀爬的路上,他突然被旁边石壁上的一枝白花所吸引。这朵花像一只玉蝴蝶轻落枝头,山风吹过,微微摇摆,晶莹剔透,在灌木丛中,格外惹眼。那根树的下面有如白雪,花瓣四处散落一地。覃蔓子很麻利地攀爬到那不高的崖上,连花带叶折下来一枝送到了干铎教授的面前。干铎教授拿出手柄放大镜从花蕊到叶脉都认真地做了一番观察后,喃喃地给卢校长介绍道:

“这是一棵白花杜鹃,杜鹃开白花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而且花型也与其它杜鹃花不一样。这棵杜鹃花的花瓣窄长,花颈很深像金银花,应该是南方杜鹃的变种,非常珍贵。我到重庆后对一下资料,如果是植物新种,我会把它命名为谋道杜鹃。”

事后果然如此,干铎又在这里发现了一个植物新种——白花杜鹃。从此,在植物分类学大典中又多了一条新词条——谋道杜鹃,又称银花杜鹃。

干铎这次齐岳山之行,看到了孑遗植物珙桐,发现了“天下第一树”水杉,认定了植物新种谋道杜鹃,真是不虚此行。作为一个科学家,四天时间得到三个科学大发现,千载难逢,一生难得。

干铎教授把标本整理好后,由覃蔓子背着,几个人继续上行。一边走,卢淦卿给大家讲了一个广为流传的杜鹃故事:

在古代,蜀国是一个和平富庶的国家。地处成都平原,那里土地肥沃,物产丰盛,人们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生活过得十分舒适。

古代蜀国有一个名叫杜宇的君王。他很爱他的百姓,他看到他臣民普遍的是乐而忘忧,不思进取,不急农时,便心急如焚。为了让农民能按时播种,每到春播的时节,他就四处奔走,催促人们:

“播种的季节到了,赶快下种吧。”

可是,他这样如此年复一年地提醒农人,反而使大家养成了一种依赖于他来催促生产的习惯。如果杜宇大王不来,百姓就会忘记了下地播种的时间。

由于杜宇常年四处催农民们耕作,积劳成疾,最后他过早地告别了他的百姓离开了人世,然而他对百姓的播种还是难以忘怀。他为了让百姓不误农时,就让自己的灵魂化为一只候鸟,每到春天,就四处飞翔,发出声声的啼叫:“快快布谷,快快布谷。”直叫得嘴里流出鲜血。那鲜红的血洒落在漫山遍野,又化成了一朵朵美丽的鲜花。

人们为之感动,为了纪念这位一心为百姓的大王杜宇,于是他们便把那鸟儿叫作杜鹃鸟,又把那些洒满鲜血灵化成的鲜花叫作杜鹃花。

卢淦卿校长讲到这里,为使这个故事更有感染力,便极有情味地念了北宋成彦雄的《杜鹃花》诗:

杜鹃花与鸟,

怨艳两何赊。

疑是口中血,

滴成枝上花。

覃蔓子走在最后,听卢校长的故事出神。

走上山顶,是一片乱石岗,一个大石包突兀雄起,俗称“乌**”。当地人有这样一句谚语说道:“到了乌**,一生都不愁。”是说人入此地,四顾茫然,凉风劲吹,如入仙境,俗事皆忘,又何忧何愁呢?

在这座乌龟石包之上,有一处巍峨的石峰。抬眼望去,酷似一位浓眉紧锁怒目雄视的巨人头颅,当地人便叫此峰为“将军岩”。传说这就是春秋时巴国将军巴蔓子的头颅在此现灵。干铎教授凝望此山,不禁浮想联翩,随即给他们讲起了巴蔓子将军的故事:

东周末年,巴国发生内乱。巴国国王派巴蔓子将军出使楚国,请求楚王出兵协助平暴,并许诺事成后巴国将割让东边靠楚国的三个城池为楚地以答谢楚王,楚王能得到地盘,于是便派兵救巴。在强大的楚兵到来后,巴国的内乱很快就平息下来了,于是楚王便派使者向巴王兑现承诺,索要割让的三座城池。在两国的谈判席上,巴蔓子将军对楚国的使者说:

“借楚国的能力帮助我们国家平息了暴乱,我们非常感谢。我们也确实许诺过要割让三座城池给楚王。然而国家让地是一个国家最大的耻辱。君有难,臣必担之,现将我的头颅献与楚王以示谢罪,城池是不能割让的。”

巴蔓子说完,便端着酒碗跪着祭拜了天地后,悲壮地一口将酒饮了,然后豪迈地把碗摔得粉碎,随即抽刀自刎,其英雄气概惊天地泣鬼神。巴王悲戚地将巴蔓子的头颅给了楚国的使者,他们将其带回楚国后,楚王见了叹息道:

“如果我能得到巴蔓子这样的大臣,还要城池干什么呢!”

于是楚王有感于巴将军的英雄气概,便以上卿之礼厚葬了巴蔓子的头颅。巴国也以上卿的礼节厚葬了巴蔓子的身躯。

巴蔓子分身忠君报国葬首身于两国的故事流传千古,后来巴人的子孙们为了纪念巴蔓子舍身救国的精神,朋友相聚喝酒时,总以酒干摔碗为信,如果碗没有一次摔破还要罚酒。

干铎教授绘声绘色地讲得**满怀,覃蔓子听完了这个故事后,才第一次明白为什么他的名字叫覃蔓子,才真正懂得了婆婆给他起这个名字的含义:委古人名节,追壮士逸风。

卢淦卿校长也是听得壮怀激烈,在他们一行找了一块稍微平整的草丛坐了下来后,他指着前面的那座新坟,说道那就是邓国强的墓。随即也讲叙了邓国强带兵到上海抗日牺牲后,他的首级由他的副官赵诚实背回,葬在这里的故事,与巴蔓子的事迹如出一辙,两位都是抗外敌的英雄,都是为国捐躯,都是身首异处,可歌可泣。

三人遂起,一齐走到邓国强的墓前,向他三鞠躬。

干铎教授感觉到土家人之所以这么忠烈豪气,竟然与古英雄遗风是一脉相承的。随吟诗道:

古有巴蔓子,

今有邓国强,

都是真豪杰,

身首葬异乡。

覃蔓子看到眼前的这座新坟就是当年攻打龙门口的邓国强,背他首级回来的就是给他治病的军医赵诚实,他很熟悉这两个人,不由得顿生敬意。赵郎中给他妈妈还带了许多钱,听妈妈说这个人还是他们家里的一个亲戚,从这故事中他知道了赵郎中已经回到了恩施,说不定还有机会见面呢。

这几天,覃蔓子随干铎教授一路同行,耳濡目染,受到了许多启发,也明白了许多道理,年轻人的心中,思考了很多。在下山的路上,覃蔓子对干铎教授请求道:

“先生,我也想学无线电,掌握了发报技术后,今后好去打日本鬼子。”

卢校长接话道:

“清江年轻机敏聪慧,我愿意接受你这个学生,只是教授还有几百里路程,这许多行李……”

还未等卢校长把话说完,干铎教授就插话道:

“年轻人是应该以读书为上。清江是个可造之人,卢校长就接受他吧。这里离万县还有一天路程,他把我送到码头就可以回来上课了。”

覃蔓子高兴不迭,连忙躬身说道:

“我真诚地谢谢两位老师了!”

下山是送脚路,几个人一路走走停停,一边谈抗日形势,一边看花花草草。路边的荆棘不时地勾住他们的衣裤,发出“噗、噗、噗”撕布般粗糙的嘶哑声,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丛林生活,全不在意。到得邓家大屋,已是傍晚时分。

晚餐有邓二老爷作陪,气氛非常浓烈。这个屋场上是第一次来了这么一个大学问家。崇拜知识、崇拜学问是旧时许多大户人家的根本,不管他处在什么层次什么环境,这个根本他们不丢。邓二老爷更是如此,所以他的酒兴很浓。而干铎十分敬重这位深明大义的“抗属”,在这里他又发现了孑遗植物水杉和一个植物新种银花杜鹃,这是一个博物学学家一生都难得遇到的事,所以他也特别高兴。人逢喜事,干铎一扫斯文,也多喝了几杯。卢淦卿校长能遇上这么两个人支持他的事业,他做东,自然是不能少喝。

晚上,整个大山被夜幕笼罩着,在一般的情况下,就只有天上的星星和野兽的嚎叫相陪伴了。为了让干铎教授高兴,邓二老爷把他的几个兵丁和几位乡邻组织起来,在院坝里堆放了一大堆木柴,点燃篝火,专门为干铎教授跳起了茅古斯舞。

院坝中央的篝火燃得特别旺盛,高高的火苗红彤彤的,有水分的木柴在燃烧的过程中像燃放爆竹一般,“哔啵、哔啵”的炸得山响,火星四溅。干铎教授、邓二老爷、卢淦卿校长,还有牟阳区长,他们坐在台阶上的太师椅上,篝火四周站满了传习所的学生和乡亲们,个个脸上都被篝火照耀得面红耳赤,笑逐颜开。

二十来个山里的汉子**着身体,脸上用黑、红、白三色画成傩面,凶神恶煞,身上捆满了茅草,原始古朴。他们手里拿着一根竹竿,集体围着篝火欢快地跳跃,动作豪放粗犷。一边跳还一边发出魔鬼般的尖叫,使所有观看的人都随着他们的尖叫而欢笑不止,一阵又一阵,舞场上的欢乐**迭起。

茅古斯,土家语叫“古司趴扑”,意即“祖先的故事”。属于土家族流传至今的古老的表演艺术形式。茅古斯以近似戏曲写意、虚拟、假定等技术手法,表演土家祖先渔猎、农耕、生活等内容,既有舞蹈的雏形,又具有戏剧的表演方,两者杂糅交织,形成浑然一体的祭祀性表演。最后还要请广大观众一同进入场垻跳舞,有的是自愿,有的由那些稻草人生拉硬扯,使活动达到**。以前茅古斯只是在丧葬期或重要节日时表演,用以祭祀。今天的表演是对有贵客到来的欢庆,可见邓二老爷对干铎教授的尊重。

这是邓二老爷对干铎教授的一种最高礼遇。这一夜,干铎、传习所的师生、邓家以及周围乡邻都尽兴了,这是自邓国强丧葬几年后最热闹的一次喜庆活动。

第二天干铎教授要离开苏马**去重庆,邓二老爷一早起来为他送行。从苏马**下万县,经船头寨、鱼木寨,一路关卡林立,都是土匪强盗常年出没的地方。他提前写好字号,垛上一个酒杯大小的“邓”字印,递给干铎教授,然后满面笑容地对干铎说道:

“干铎大学问家,你去万县这一路十分凶险,不仅是道路难行,主要是路途上不三不四的歹人特别多。我不派人护送,你就把这张纸揣着,如有麻烦,就给他们看看,并说出‘结义刘关张,好汉三个帮’的隐语,他们就会放你们一马的,你们就可以化险为夷了。”

干铎教授收下邓二老爷递给他的字号,他完全是出于一种礼貌将其揣进了衣袋,心里则是有点不屑,但对邓二老爷的这番好意还是很领情。便扭头对卢淦卿说道:

“卢先生,你有这样一位东家做支撑,在这里办学,一定是能做出成绩来的。”

卢淦卿回答道:

“邓老爷虽深处高山,却思想开明。他竭力支持办教育,支持抗战,在目前这种动乱时期,能有这种境界,最是难能可贵的了!”

邓二老爷接话道: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淞沪抗战,我们四川(儿)人跟随刘湘将军去了三十万人,牺牲过半,这个血债我们一定要讨还。抗战兴国,我们有多少力就要出多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