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射手座卷：我在，故我思2

其实，阿嗜尼醒着，他正与多种痛苦幻觉拼力，角逐。明明没有蚂蚁、蝎子、蜘蛛、蟾蜍、蜥蜴、毒蛇之类东西，可是，他觉得成无数蚂蚁咬噬骨头，无数蝎子咬噬小针头，无数蜘蛛咬噬肌肤，无数蜥蜴咬噬内脏，无数毒蛇缠绕身体。根本没有气力应答。他期待安仁执用藤条抽打，驱赶幻觉。

圣武皇帝却丝毫没觉察到异样，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和颜悦色地安排工作：

“小可爱，阿咪打算专门成立一个特殊机构，专门搜集历朝历代酷刑，阿咪要继承前人智慧，古为今用，对付敌对分子、叛乱分子、异己分子。阿咪想让你牵头，具体负责。”

阿嗜尼气息奄奄，从梦魇里挣扎着浮出来：“陛下，那些酷刑早就失传了……”

他觉得自己都听不到这微弱声音。

“乖，别担心，小王子，”安仁执拍拍他的小脑袋，“当年攻陷长安后，先皇下令将为唐朝修建宫殿、陵墓的阎族木匠流放到东海打渔，诏令押他们回来就是了。”

阿嗜尼被迫想象遭受酷刑情景，他忍耐到极限，惨叫一声，昏死过去。安仁执坐到狼皮椅上接受满朝文武大臣习惯性叩拜，同时斟酌新机构名称。不知过了多久，西域特有的浑厚音响与红柳淳香将阿嗜尼从昏迷中唤醒。

程千里被五花大绑，站在大殿中央，高大威武。安仁执对照画像观摩许久，问众臣：“这是盗版还是真人？”

李猪儿抢先回答：“哥觉得非常非常诡异。众所周知，蔡希德率嫡系部队到上党投奔程千里，可是现在唐朝节度使大人却作为俘虏站在您面前，是不是很蹊跷？”

“卑臣不知道蔡希德是否敢背叛大燕，但可以断定，程千里绝对是真人版，”高尚义愤填膺，慷慨陈词：“当年，先皇任节度使时，曾派遣卑臣密密联络过他。”

安仁执喝问程千里：“可有其事？”

程千里长叹一声：“如果玄宗十年前听从我辈劝诫，何至于此？”

“那你为什么成了蔡希德的俘虏？”安仁执站起来，离开宝座，快速冲过去，手舞足蹈大吵大闹：“不许撒谎，哼！”

程千里莫名其妙，如实说：“蔡希德骄狂过盛，率轻骑在上党城外日夜挑战，我不堪忿怒，亲率一百骑兵出城，欲生擒叛贼，却反遭暗算，损坏吊桥，回不得城，掉入城壕，屈辱被俘。逆贼邀功心切，特将我押赴至此。”

“那么，蔡希德为何不亲自来洛阳？”

“他率人继续围攻上党。”

“阿咪不管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安仁执回到宝座上，喘息一阵，说：“只要你宣誓效忠大燕，朕照常给官做，享受节度使级别待遇。”

程千里仰天长叹：“我身为大将，忠心耿耿，征战多年，屡建奇功，晚年却不慎在弹丸小城上党遭俘，尊严扫地，岂肯再辱其身？要杀便杀，更无遗憾。”

“既然你不肯辅佐朕，只有杀头了。”

安仁执正要下令斩首示众，阿嗜尼攀登上肩头，俯在他耳边说：“父皇且慢，人才难得，儿臣能够说服程千里投降。”

“试试看，本屌丝可不想浪费太多的时间。”

阿嗜尼滑落到地上，飞快地跑到程千里脚边，沿束缚其之绳索，攀援到肩头，气喘吁吁说：“玄宗撇下长安城，带着婆姨财物跑掉了，你为谁打仗？你何必要死呢？表情别那么严肃，吓唬谁啊？你照镜子看看，哟，眉毛与眼皮多像长矛与盾牌交锋，哈哈哈——哦，说正经事，阿咪要救你性命，但你必须配合。现在，阿咪数三声，你就假装中风，突然倒地，然后就打呼噜，像哥舒翰那样，好不好？”

程千里狐疑地问：“你是谁？”

“忘性真好！我说几个关键词：夫蒙灵察，高仙芝，缺点，无限放大——”

“……”程千里如坠烟雾。

阿嗜尼焦急地说：“征讨小勃律国，你忘了？”

“哦！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小妖怪啊？天啊，你居然也成了人物？你居然来救我？”

“你叫阿咪什么并不重要，只是现在你必须假装中风，假装打呼噜。”

“阿咪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做？”

“傻瓜，你可以活命啊。”

“阿咪是堂堂正正的汉子，可不愿以那种方式苟且偷生，”程千里轻蔑地冷笑，猛地抖一抖肩膀。阿嗜尼卒不提防，重重坠落地上，摔得鼻青眼肿。他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向宝座走去。安仁执忍俊不禁，咯咯笑出声。李猪儿首先响应，尖笑。严庄、高尚、崔乾祐捧场，开怀大笑。群臣纷纷赞助，跟着干笑。

程千里觉得滑稽，也嘿嘿笑了。

安仁执戛然而止。李猪儿紧急刹住。严庄、高尚、崔乾祐拦腰砍断大笑。群臣紧急收拢笑意。程千里却越笑越厉害。

安仁执再次离开宝座，走过去端详一阵，说：“你死到临头，有什么好笑的？”

程千里微笑说：“这是阿咪即将带走的秘密，偏不告诉你们这些蝼蚁。”

“无可救药的野马，拉出去，杀！杀！杀！”

然后，宣布退朝。

刚离开凝碧宫，丞相那承庆骑着马追上来，在后面高声叫喊：“来自前线的喜讯！陛下！安太清、安守忠率大燕军在谲水西大败唐朝名将郭子仪！”

安仁执攥紧阿嗜尼，拿到眼前，问：“哥没听错吧？”

“是真的！——父皇，请松松手吧，阿咪都喘不过气了！”

于是，安仁执急令转回凝碧宫，速令安太清来洛阳汇报战情。之后，召集宫廷舍人，令昼夜加班，将战情改编成讲唱文、戏剧和歌舞剧，赴各地展演；同时要求，凡在大燕境内表演的各种杂耍、百戏，都必须贯穿“谲水大捷”之内容。违令者，严惩不贷。

史思明拒绝在范阳上演，上表劝谏说：“雄武皇帝起事时，诸多将领奋不顾身，浴血奋战，功勋卓著，为国捐躯者、身体致残者、未受封赏者不计其数，从未进行专题宣传，如今，安太清、安守忠只因为出身皇族，取得小小战绩就大肆渲染，诸将不服，恐致人心离散！”

安仁执与群臣商议后，下诏说：“从九月初一开始，不论任何出身之将领，只要在与唐军作战中消灭一万士兵以上者，朝廷均将战绩通过各种方式广为宣传，流芳千古。”

其时，广平王李俶率军十五万，进攻长安。长安守将张通儒令安守忠、李归仁等大将召集兵马，与郭子仪及朔方左厢兵马使仆固怀恩所率唐军、回纥叶护太子移地健所率四千骑兵在香积寺之北交战，并派遣百名舍人观战，纪录战事。战斗从午时至酉时，大燕损失六万将士，长安难保。张通儒匆忙下令撤退，败逃至陕郡。

舍人全部追随。张通儒感动得涕泪交流，但在“是否送往凝碧宫”问题上，产生分歧。安守忠、李归仁等将领由于部属损失惨重，尽管失利，但功不可没。而张通儒等人则以为收复长安后将战事呈报大燕朝廷比较有利。两派意见相持不下。郭子仪又率军乘胜东进，欲攻打洛阳。安仁执慌忙派严庄为监军，与张通儒统率十五万大军迎战。

张通儒宴请百名舍人，酒醉泪流，说：“成败在此一举，请诸君务必如实纪录。”

第二天，大燕军同唐军在陕郡西新店相遇，交战，一败涂地。

张通儒、严庄、安守忠、李归仁等狼狈逃回洛阳。

安仁执知道无法坚守，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没有人敢率先发言。

“难道没有一个人为哥分忧解难吗？”安仁执烦躁地说，“哥不点名，哥要你们自己主动将心窝里的话全部掏出来，哥有足够耐心等待，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或者更长时间，哥都在愿意凝碧宫奉陪。”

大家都屏住呼吸，面面相觑。沉默中，大家就着哥舒翰微弱呼噜声挨过漫长时间。

圣武皇帝气呼呼地发力，阿嗜尼被被扭捏过度，怪叫一声。

群臣抓住时机，集体高呼：“陛下，皇太子有话要说。”

“哦？皇儿有何良策？别紧张，错了也没关系，但说无妨。”

阿嗜尼脑筋急转弯，从容不迫说：“父皇，群臣之所以不愿意献出锦囊妙计，是因为缺物质和精神乏鼓励。儿臣以为，应将有特殊贡献的大臣事迹改编成讲唱、戏剧，广为流传。”

安仁执立即下令召集包括追随张通儒的百名舍人在内的所有录事，侍立两侧，纪录。

一切就绪，还是没人发言。

哥舒翰的呼噜声却越来越高亢。

安仁执咬牙切齿，说：“阿咪在这里焦头烂额，他们却幸灾乐祸！来啊，将哥舒翰和他的部属将领们全部带到凝碧宫来。”

很快，哥舒翰的呼噜声由远而近，进到凝碧宫。接着，左车等三十名将领鱼贯而入。

安仁执对左车说：“哥舒翰同先皇争斗一世，先皇已经获得打败哥舒翰的荣耀，而阿咪则要享受消灭你们这些顽固不化追随者的快感！”

左车说：“洛阳城陷落在即，你如果识时务，就应该早些改邪归正，投降郭将军，使生灵免遭涂炭之苦。”

“别太乐观地估计了形势，”安仁执一边揉搓阿嗜尼，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哥自小就听到过您跟随哥舒翰出征之种种传说，对真正英雄，哥向来很崇拜。现在，只要你杀了哥舒翰，哥就封你作节度使，并且保证以后有良好走势。”

左车问：“真的？”

“一言九鼎。”

“你过来，老子再提一个附加的私密条件。”

安仁执狐疑地伸过耳朵。众人都凝神敛思，倾听。

左车故作神秘，小声说：“安禄山体态臃肿，每次爱爱时都需要阉人给力，如果你能说出自己能够出生是哪位阉人给力所致，老子就屈膝作大燕国的节度使。”

安仁执面红耳赤，梦魇般噎住。

左车继续说：“孙孝哲之母与安禄山私通，据说，你就是那个私生子，名不正，言不顺，竟然杀父称帝，看来，乾坤确实颠倒，曲直真的不分，如此黑暗之世，吾等追随哥舒将军，死得其所，死得其时！”

安仁执恼羞成怒，竭斯底里大喊道：“杀！杀！全都给我杀！你们想当英雄，青史留名？做梦去吧，见鬼去吧，历史的书写权在哥手里，各位舍人听着，这句话不能进入纪录，必须统一口径，完全按照额滴旨意书写：哥舒翰失败后，跪在大燕皇帝安禄山面前，伏地谢罪，说：‘肉眼不识陛下，以至于此。陛下是拨乱之主，天命所归，小人愿为陛下招降以前的老部下！’雄武皇帝大喜，封哥舒翰为司空。哥舒翰写信给昔日手下诸将，左车等三十余名将领接到书信后，纷纷来投，”他威严地扫视一眼众舍人，“你们听清楚了吗？就这样写！”

舍人们齐声回答：“遵命！”

安仁执说：“现在就写，然后，挨个字念给阿咪听，严庄、高尚监察。”

舍人依次朗读，过关。

忽然，哥舒翰呼噜声停止，跃身而起，浑身颤抖，指着安仁执说：“……你！无耻！”

安仁执高兴得跳起来，站到狼皮宝座上，说：“你醒过来了？哈哈，大名鼎鼎的哥舒将军死在阿咪手上，是莫大的荣耀。来啊，将这些死硬分子就地斩首。”

哥舒翰、左车等人站成三排，每人后面都有两名凶神恶煞般的刽子手。

阿嗜尼万分焦急，他想喊刀下留人。可是，安仁执将他攥在手心，几乎窒息。朦胧中，听见一连串清脆的断裂声。顿时，凝碧宫内充满血腥味气。安仁执松开手。阿嗜尼喘息片刻，往下看，只见三排无头血身巍然挺立。大殿内寂静无声。哥舒翰、左车等人摸索到各自头颅，抓起抱在怀里，向东方迈出稳稳当当的步伐，高声朗诵：“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大臣们惊叫着四处逃窜。

安仁执脸色惨白，大声嘶叫：“肃静！归位！淡定！保驾！违令者就地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