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狮子座卷：想回归自我1

驼轿记忆之冰被那一声呐喊击破。道道裂纹呈辐射状向四周迅速扩散。每道裂纹都通向被那些淹没的历史。此前，驼轿仅仅记得其制作材料是槐木，曾经在龙城充当“倏”和“忽”的囚禁工具，后来，又莫名其妙被玄宗占据。现在，沉睡记忆被唤醒，原始证据不断增加，驼轿条分缕析，要整理一部完整历史。

它争分夺秒，寻根。

玄宗委托高力士以皇帝名义在勤政楼犒劳哥舒翰，在望春亭设宴为兵马大元帅李亨、副帅哥舒翰及众将官饯行，又派百官到长乐坡郊外送别大军。这个过程中，高力士负责传递命令，玄宗始终不离开驼轿。人来人往，声来声往，都影响不到我。驼轿做事向来认真，细致，专注，具有较强抗干扰能力。即便夜深人静，重新掌握话语权的杨国忠与杨贵妃密谋让李亨在长安宫城对哥舒翰所率大军进行遥控指挥、实施大元帅职责时，我依然顽强挺立，搜寻到从长安出发、绕过青海湖翻过日月山进入逻娑的第一道纹线所承载信息。那是贞观十四年。文成公主即将远嫁吐蕃赞普，提出要乘坐尚在制作中的驼轿进入高原。太宗说朕不吝财物，为你陪嫁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发声之羲和神卵“混沌甲号”、金玉书橱、各种金玉饰物、识别善恶之明鉴、各种花纹图案锦缎垫被、多种烹饪食物、各种谷物及芜菁种子、三百六十卷经典、三百种卜筮经典、六十种营造及工技著作、一百种治病药方、四种医学论著、五种诊断法、六种医疗器械等等贵重物品，如何偏偏看上了驼轿？文成公主凄然说自此一别，女儿将在吐蕃生活四十年，再无回归之日，唯此驼轿，虽然形制初成，但其结构、纹饰、气韵类似长安京畿，伴我前往，聊慰乡思。太宗说阎立德技艺超群，但生性古怪，据说多年来一直在制作一架驼轿，秘不示人，至今尚未完工，他不会让其离开府邸，如何是好？送亲使江夏王李道宗说您贵为皇帝，难道拿工匠没办法？太宗说朕宁可得罪十万雄兵也不拂逆阎立德意愿。但是，文成公主离开长安前一天，阎立德却送来驼轿，说让它陪伴公主到雪域高原吧，我相信，你会将大唐文化土壤移植到吐蕃。于是，文成公主乘坐驼轿左边，右边置放“混沌甲号”，迤逦抵达逻娑。很快，她就醉心于解读诗文、农书、佛经、史书、医典、历法等典籍和传播碾磨、纺织、陶器、造纸、酿酒等工艺活动，驼轿随同唐朝使者离开逻娑时，她都没察觉……承载这条信息之纹线与弘化公主纹线部分交汇。因为，使团经过吐谷浑王国，弘化公主看见驼轿，顿生思乡之情。她请求乘坐驼轿围绕青海湖巡游一周。使者同意。弘化公主进入驼轿，纵情畅游。她首先到吐谷浑同唐朝交界处，登高纵目，眺望石堡城。她渴望听到熟悉的汉地诵诗声，但是，戍边士兵却唱着吐谷浑民歌。她怅然而归，不知不觉，误入越祁连山扁都峡谷，误入凉州界，慌乱中误奔灵州，又误投长安宫城，召集所有亲族故旧，打听清楚路线，迅即驰往吐谷浑。那时，时间刚刚过去三天，使团人员同吐谷浑王族载歌载舞，闹得正欢……驼轿返回长安后，归还阎立德。皇族少女及文武大臣女儿都争先恐后，参观。

我很清楚她们的心理动机。这些少女随时会被皇帝册封为公主，远嫁。这是必须面对的宿命。谁也无法逃避，既然如此，不如积极面对，将远嫁的痛苦系数降到最低。驼轿成就文成公主扎根雪域高原与满足弘化公主回宫探亲的事实给她们带来希望，并且成为唯一寄托。各种背景的少女为竞争驼轿拥有权展开激烈角逐，宫廷内外、朝野人士都纷纷卷入，精彩曲折，耐人寻味。我打算详细解剖，精确到蚕丝般纤细程度。但高力士传递信息的节奏越来越快，密得让我透不过气来。他说，哥舒翰与安禄山积怨很深不共戴天对朝廷忠贞不二，我晕！他说，哥舒翰身体每况愈下力不从心，我叹！他说，哥舒翰委任田良丘主持大局处理日常军务，而田良丘聘请多名道士预测潼关外云谲波诡的战乱形势，我嘘！他说，田良丘分解权利，分解责任，让王思礼主管骑兵，李承光主管步兵，萧昕主管情报，而火拔归仁、钳耳大福、李武定、苏法鼎、管崇嗣、左车、浑萼、契苾宁等属将互不服气，争强斗胜，以王思礼和李承光为中心，形成两派，互相刁难，互相拆台，我狂！他说，哥舒翰在潼关城门口抓到一个奸细，搜出安禄山号召安思顺投降封官许愿的信件，他还想说哥舒翰惩罚士兵过于严厉导致人心涣散，士兵无斗志。杨国忠却突然插话，说安思顺已经不掌握兵权，怎么可能造反？明明是哥舒翰借机报仇。玄宗说我知道你是兔死狐悲，害怕哥舒翰威胁到丞相位置，对不对？你不说话倒没事，因为你多嘴多舌，我偏要表现出对哥舒翰深信不疑的姿态，来啊，速将安思顺及其弟弟安元贞处死，家人无论老幼，全流放到岭南荒芜之地，我惊！

驼轿的思考被反复打断，无法集中精力探索完一条完整记忆裂纹。我只能像草原上低回盘旋的猛禽，一旦发现猎物，就迅速、果断出击，将其捕获，然后带到冰冷高寒的石岩上慢慢品味。由于错过最佳时机，我没能探究到曾经对驼轿寄予厚望、参与竞争的少女总数到底有多少，无法甄别被册封为公主的少女中，到底有多少人出于对异域文化之好奇、如愿以偿后远嫁、幸福指数与最初想象发生巨大落差、在各类流血事件中死于非命或者在孤寂中让生命火花逐渐暗淡。当然，也不能对没有被册封为公主的少女逐个登记并进行追踪调查。但可以肯定，这个人群的幸福指数更低，因为，从许多无名诗中可以看到多数女子的大致生活情状：有的受家族牵连被斩杀，有的被流放异域下落不明，有的被贬为宫女，有的被卖身歌楼，有的隐姓埋名流落民间，有的尽管嫁与门当户对之富贵人家，但其夫婿却患有严重癫痫病……还有一个基本事实可以盖棺定论，由于文成公主和弘化公主开了先例，更由于少女们前赴后继的推波助澜，皇族公主远嫁异域，都要乘坐驼轿出行。在热烈鼓乐声中，驼轿将花枝招展的公主驮向西域、漠北、渤海、松漠、南诏等地，也常常神奇地，秘密地，将思乡情烈无法遏制的憔悴公主驮回长安宫城，短暂欢聚后，再秘密送回原地。这是驼轿与公主的真实互动状态。民间女子则仅仅看见丰富多彩之陪嫁物与载歌载舞的出行荣耀，纷纷模仿。于是，女子乘驼轿出嫁的新时尚婚俗从贞观十四年开始流行，至天宝十三年达到**。安禄山叛乱后，不禁而止。长安城只有一架驼轿仍然运动。不过，它与嫁娶无关。很少有人认出这是阎立德终其一生制作，陪同所有出嫁公主到过很多异域地区的驼轿。阎立德为谁制作？为何制作？他病逝前从来无人问津，病逝后，就成了永恒谜团。

驼轿非常清楚来龙去脉，但是现在，还是没有心思探究。驼轿想，为什么会对赤松德赞的声音特别敏感？难道驮载过其生母金城公主和常羲神卵”倏忽马号”？难道因为其出生在驼轿中的缘故？哦，对了，有一条裂纹记载的正是这段史实：天宝元年正月二十三，金城公主为了保证王子安全，听从侍从建议，在驼轿中生出赤松德赞，然后，悄悄转移到鹿园。驼轿驮载着婴儿哭声，向东而去。那囊氏西丁派人尾随，伺机抢夺小王子。七天后，驼轿抵达石堡城，尾随人员才发现驼轿中没有婴儿，于是，花四十九天时间，返回逻娑，此后，沿途留下一句谚语：“去时用七天，返回时要耗去七个七天”，比喻改正错误要付出很大代价。由于赤松德赞生在不断移动的驼轿中，西丁才浑水摸鱼，与争夺王子生母权，暂时获胜。后来，尽管赤德祖赞通过殿试恢复金城公主生母名分，但她已经于半年前因悲伤过度而逝世；而西丁则从来不承认殿试结果，末东则布、朗迈色支、玛尚·春巴杰等大臣及多名本教师都支持她：金城公主所生小王子被送往后突厥作人质，而西丁在羊卓雍湖边生下的赤松德赞则应该成为法定王位继承人。赤德祖赞从来不否定赤松德赞将是未来赞普，但他坚持己见，多次驳回他们更改殿试结果的建议。

于是，西丁与玛尚·春巴杰等大臣密谋刺杀赤德祖赞——驼轿打算进一步探究他们多次密谋地点及谋杀方式的演练与确定，可是，三声错落有致的鼓响阻断思路。那是哥舒翰牛皮鼓、杨国忠羊皮鼓和安禄山猪皮鼓。他们拼命擂鼓，都想让自己的音调占据主流地位。

猪皮鼓声音最响：奉旨入朝，讨罚奸相杨国忠。

牛皮鼓不甘示弱：镇守潼关，勤王戡乱。

羊皮鼓积极参与：收复洛阳，直捣范阳。

如果三种鼓声以这种高亢稳定的旋律持续不断地交响，驼轿很快就适应，并转回到原来的思考轨道上。偏偏三人各自为政，声调变幻莫测，极其不稳。驼轿刚刚探悉到玛尚·春巴杰之所以不遗余力支持西丁的真正原因是赤德祖赞过于重视佛教，牛皮鼓突然怪异地爆响一声，然后紧急刹住，收敛，如同待命迸发之伏兵。驼轿打算等待鼓声彻底释放完之后再集中精力思考。牛皮鼓却执意将声流分解成多层次多强度的余音，无规则泄露。驼轿对此漠不关心，他与玄宗一起百无聊赖地望着绿意盎然的老槐树及其环绕之百孙院，只盼泄漏的余音快点结束。可是，那些余响磕磕碰碰，利刃般割进肌肤，进入神经，主动翻译成另外一种信息编码，迫使驼轿阅读——“杨国忠招募三千精兵，日夜训练”“杨国忠又招募一万人，由心腹杜乾运统领，屯兵灞上”“安思顺被杀后杨国忠就处处防范副元帅，在军中安插不少耳目”“朝廷上下痛恨杨氏家族专横跋扈祸国殃民”“三万士兵镇守潼关，其余精锐回师诛杀杨国忠，安禄山没有进兵借口，就不能号令其他军队”“哥舒翰说我不想成为第二个安禄山，不过，可以设计将杜乾运召到潼关大营，斩首，将灞上军队纳入统一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