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巨蟹座卷:蕃人路,蕃人歌3

驼轿又考察杨氏、韦氏、武氏、薛氏、孙氏、张氏、郭氏、苏氏、阎氏、王氏、陈氏、边氏等与朝廷文武官员有盘根错节关系的大里坊情形几乎完全相同。唯一差别,就是官方各大坊间佛、道、袄、景、摩尼等寺庙异常兴盛,各坊居民争先恐后,祈求平安。很奇怪,原来只进义宁坊大秦寺的信徒,竟然在康居坊袄祠、厚德坊佛寺、恩泽坊道观、威武坊摩尼教寺间流连忘返,而其他宗教信徒也络绎不绝地到义宁坊大秦寺祈福。大秦寺一眼认出了驼轿,激动地用叙利亚语和唐语打招呼,但祈福声响过于喧嚣,它们只能默默相对。大秦寺非常羡慕驼轿灵活移动之属性。当初,唐太宗准许波斯景教僧阿罗本在唐传教,并下诏让阎立德亲自设计波斯寺,义宁坊十二位唐人因为仰慕阎立德手艺,改变信仰,九位曾跟随太宗征战的老兵取了叙利亚文名字。他们成为第一批信徒。到天宝年间玄宗下令改名为大秦寺时,信徒超过三百人。现在,大秦寺里挤满佛、道、袄、摩尼教徒,以及没有任何信仰的平常居民。他们进来,他们拥挤,他们祈祷,他们喧嚣,他们离开,他们疏离,他们隔膜,仿佛是偶然陈列在一起的各种移动傀儡——大秦寺的槐木建筑似乎显得多余,驼轿也显得多余。我们与里坊,与居民,与喧嚣,各不相干。大多里坊坊门都出自阎家工匠之手,尽管它们以围墙、街道、水渠、声音相连,但现在各不相干。我想,干脆将大秦寺的名称改为“各不相干”,让它像一朵云,飘走。倏地,唐太宗亲笔题写的“大秦寺”变成“各不相干”,木建筑、园林、围墙、池塘等寺庙所有构成元素冉冉升起,离开荒地飞到半空,与杨国忠的复合歌声相伴。人们还在荒地上往来、拥挤,祈祷、喧嚣、疏离、隔膜,没有人发觉神殿已经离开原地。

驼轿悲怆感油然而生。驼轿犯了犟脾气。驼轿不相信偌大长安城竟然找不到一位对歌声产生兴趣的居民?驼轿将大秦寺恢复原状,然后,把杨国忠音量调到最大,在仅开东西二门、只有一条横街的小里坊纵横穿梭,反复循环。呵呵,这是驼轿最熟悉的运动方式之一。

此时,段忠国率领南诏使团进入逻娑。赤德祖赞派大相末东则布、朗迈色支及大臣玛尚·春巴杰、纳朗·陶杰唐拉、觉诺·桑杰、玛·结让等人率队欢迎,献歌,敬酒,跳舞,煞是热闹,而各个小里坊则空空****,冷寂静默。人们都到大里坊、大慈恩寺甚至城外寺庙中祈福去了。驼轿与白驼、围墙、宅院、木门、菜园、杨国忠及其复合歌声、高力士、窦华、郑昂等人干瞪眼。驼轿要坚持巡察完所有小里坊,即便坊门低矮街道狭窄。最后一处小里坊紧挨大慈恩寺,其逼仄程度超出想象。驼轿本来可以缩小三倍进去,但这样对玄宗皇帝不礼貌。何况,小里坊似乎荒废已久。

这时,段忠国从逻娑向南到羊卓雍湖边的赞普大帐,拜谒赤德祖赞,然后献上一路创作、完全成熟的赞歌。驼轿让杨国忠站在没有匾额及其它标志的坊门前,实况转播:

在七重天之苍穹,

从神境苍天之中,

降一天子为人之救主,

与一切人众之地方,

既不相似又不相同,

地方高耸,土地纯净,

吐蕃地方来降生,

为一切地方人众之主。

风俗纯良教化广备,

将所有小邦均降服。

去年、前年早几年,

在汤泊大河之下端,

阁逻凤被封为王,

此人心地广阔而明敏,

善战而英勇,

向着唐朝三郎皇帝,

筑堡垒,布战阵,

敌友关系新变更,

政事从那时起兴旺,

他为了救护父辈免受苦难,

投靠天神之子赞普。

天神之子教化广备,

风俗良纯性格和顺,

诏令公正令重如山,

罗凤献出了政权,

人众的政事由神来主宰,

广袤政事永无变更!

永无变更!

忽然,我听见一连串咏叹式的呻吟声。很熟悉啊。那种声音只能来自哥舒翰声腔。谁在长安最不起眼的小里坊间模仿这位战神?难道他把我们当成安禄山的叛军?——我来不及多思考,因为赤德祖赞与群臣引吭而高歌,我得实况转播:

罗凤被封为王,

他做下英雄之勋业,

摧毁了唐朝高城,

收服了众多唐人,

占据了地域与城镇,

均成为吐蕃之属下;

上,使苍天喜欢,

下,使后土高兴,

罗凤被封为王。

越来越接近,与神接近即与天接近;

越来越稳固,如香波山念神般稳固;

照现今来观看,

忠国臣与仆,

天地心意合。

烟雾是神灵衣裳,

对一切人都有利,

来迎接,去相送,

向着唐朝三郎皇帝,

唱歌啊!跳舞啊!

要他干什么都能遵令!

歌声刚落下,我就看见哥舒翰穿戴铠甲,手持长枪,像天神般站在坊门内。他对杨国忠怒目而视,说:“你这老丞相,怎么唱起污蔑圣上的蕃人歌?”

由于转播中断,杨国忠无词可唱,愣住,干瞪眼。我也在发呆。我以为对唐朝文武官员生活了如指掌,可是,无法解释身居高位的哥舒翰为何要隐居在低矮的小里巷。相貌、声音、气味、光彩都证明小里坊是实有,不是虚幻。但我还想寻找更多的证据。

玄宗从驼轿中探出头,观察一阵,疑惑地问:“杨爱卿,这究竟是不是哥舒将军啊?朕曾经在他和先锋官高秀岩、张守瑜等将领率军夺回石堡城那年赐给庄园一座,为何偏偏居住在窄狭的小里坊间?”

杨国忠瞪大眼睛,吞吞吐吐,以蕃人歌的腔调,如此回答:

第一只兵连祸结的猫,

不理我!

第二只运筹帷幄的猫,

不理我!

第三只满腹经纶的猫,

不理我!

第四只人神共愤的猫,

不理我!

玄宗打断杨国忠颤颤栗栗的声音,恼怒地训斥:“你打算数猫数到啥时候?要等安禄山打进潼关,打到长安,坐到朕宝座上,然后,你与达奚珣搭班,做丞相,对不对?”

杨国忠仰望玄宗,心急如焚,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我急忙将声腔还给他。杨国忠完全可以像往常那样纵横捭阖,对答如流。但他却习惯性地转播起羊卓雍湖边的歌舞声、欢叫声和浪涛声。玄宗无奈地挥挥手,窦华、郑昂搀扶杨国忠到旁边。他挣扎,给力,想抢回话语权,但从声腔中滑出的句子与愿望相反:

第五只口蜜腹剑的猫,

不理我!

第六只饕餮贪婪的猫,

不理我!

哥舒翰盯着驼轿辨认半回,忽然惊叫一声,跌跌撞撞,扶着墙走过来,要行君臣之礼。

玄宗热泪盈眶,说:“哥舒将军免礼!免礼!哥找你找的好苦啊!”

“陛下,卑将已经日迫西山,身体不济,不能效力疆场了。”

“廉颇老也,雄风犹在,”玄宗精神倍增,慷慨激昂地说:“当年,你舍命为旧主王忠嗣求情,一片赤诚,哥非常感动,同时,也看见了你的赤胆忠心与高风亮节,如此人才,乃天赐大唐栋梁也。如今,安禄山纠集虎狼之辈搅扰国境,你不平叛谁平叛?你是哥的最后希望!现在,哥要拜你为兵马副元帅,协助元帅、太子李亨统领二十万大军,出征御敌,如何?”

“阿咪……”

“哥还要任你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政事,可以执行宰相的职权。”

火拔归仁、左车等人从坊门外挤过来,挤眉弄眼,指手划脚,焦急地敦促他接圣旨。

哥舒翰犹豫不决。

杨国忠还在旁边念叨:

第七只负薪救火的猫,

不理我!

第八偃旗息鼓的的猫,

不理我!

玄宗孤注一掷,慷慨悲壮,用高于平常十倍的音量说:“哥舒将军!哥曾经驰骋疆场,非常理解你对接管这样一个乱摊子的多重顾虑。国难当头,许多大将离心离德,必须依靠你的威名号令三军!哥以田良丘为御史中丞,充行军司马,如何?哥以起居郎萧昕为判官,如何?哥以王思礼、钳耳大福、李承光、高元**、苏法鼎、管崇嗣为属将,如何?哥蕃将火拔归仁、李武定、左车、浑萼、契苾宁等划归君麾下,如何?哥将调集来的安西兵马、河陇兵马、朔方兵马、蕃兵、高仙芝旧部统统归将军指挥,进驻潼关,如何?同时,哥号令河东节度使李光弼、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平原太守颜真卿、常山太守颜杲卿及雍丘守将张巡、南阳守将鲁炅、东平守将李祗等率军从四面进兵,会攻洛阳,如何?”

哥舒翰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深呼吸,积聚力量,打算振臂高呼“谢主隆恩”,可是,一阵凉风袭来,他剧烈咳嗽起来。玄宗、高力士、火拔归仁、左车耐心等待。杨国忠也关闭音响,静候。终于,哥舒翰逐渐平静下来。他吃力地跪地,双手举过头顶,正要接圣旨,突然,杨国忠重新开启音响系统爆发出三声箭响伴随着三声惨叫。空气凝结片刻,杨国忠音响再次爆破,音量更高,更混乱,夹杂着兵器的冷漠撞击声和人群的哭喊声、惊呼声。不过,驼轿迅即从吵杂的人声中辨认出吐蕃王子赤松德赞翻山越岭由远而近的呐喊声:“赞普被暗杀了!三支箭射中左眼、右眼及额头,他从马身上栽倒在地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