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金牛座卷:非实验开凿6

各种猜测的声音又要掀起风暴。朕不需要交流,不必倾听或诉说。阿史德出逃后很长一段时间,朕的生活节奏与一批又一批经过龙城大道的商队一样,与太阳一样,与往常一样。朕能在蒲昌海与人海浪涛的拍击中保持宁静,能独立思考而非人云亦云。阿史德逃跑事件本身没有多大意义。不过,它为朕思考,为朕摆脱其他繁杂信息提供了平台。朕从来没见过真正的阿史德,她喜欢吃**糕点还是宝相环纹点心,钟爱三聚氰胺的口味还是痴迷二氧杂芑,她的发型是朝天髻还是盘桓髻,出行时带着铜眼罩还是金眼罩,等等,都不得而知。但她独特声音曾经进入朕内心,印象深刻。朕相信,通过声音完全可以在纷乱世事中寻找到她的运动轨迹。于是,朕凝神敛思,扩张意念,寻找阿史德的坐标。而驮载朕的骆驼,陪伴朕行走的志愿者随从,还有给朕施行各种礼节的行路人都不知道形如枯木的偶像在思考什么。这让朕感觉到自由,快乐。

有天晚上,夜深人静,星河灿烂,朕在冥冥中意外搜索到阿史德祈祷声音。接着,又进一步破译祈祷内容:“智慧无边的先祖射摩啊,请让可怜儿安禄山头上重新长出七窍吧!无所不能的扎荦山神啊,请赐给朕希望和信心,但愿唐朝皇帝不要满足畸形儿安禄山野马般的非分愿望,但愿他不断扩大的肚脐能够被尘埃填饱……哦,多可怕的情景!安禄山的肚脐不断扩张,欲望越来越多,他明目张胆,充分利用通往中原、邻近地区及新罗、日本等国的朝贡道、营州道、契丹道、新罗道、日本道及黑水靺鞨道等六大水陆干线经商,巧取豪夺,积累财富,积极准备举兵掀起导致多少人流离失所的罪恶战争,掠夺更多财物和权利,他正在以神鹿飞奔的速度滑向死亡渊薮,坠入罪恶沟壑!他正在动用全部兵力,捕捉神鸟羲和与常羲,以它们作为盟誓之牺牲……大能的神啊,请阻止安禄山吧!朕宁愿他回到为粟末靺鞨、伯咄靺鞨、安车骨靺鞨、拂涅靺鞨、号室靺鞨、黑水靺鞨和白山靺鞨七大部落养猪捕鱼的朴素生活,宁愿他蜷缩在寒冷潮湿的地穴中瑟瑟发抖……哦,所有罪恶都让朕来承担,请宽恕朕的孩子!哦,被熊熊大火焚烧致死,朕愿意!哦,被剥光衣服套上枷锁在游行中遭众人唾弃,朕愿意!哦,放在冰天雪地里受冻而死,朕愿意!哦,被野马泉碱水灌满肚腹、被蚊蚋毒蝇咬噬、被战争失败者没完没了问责、被自然灾害频发地居民打断肋骨、被失去理智的富少集体性侵害……总之,只要是突厥人的赎罪行为,只要能为突厥人分担痛苦,即便跳下去万丈深渊,朕也愿意!”

根据音响效果判断,祈祷源自阿史德。她选择午夜时分择默默祈祷,是要防止内容泄露。既然如此,朕苦心积虑的搜索行为应该称作“窃听”更恰当。“窃听”行为与“窃物”本质相同。那么,朕就是贼。那么,朕的身份除了“世界上年龄最小的囚徒”之外又增加一项新的属性。朕不想做“窃听”的小偷、窃贼,朕渴望与公众一样,在正常范围内合理合法地获知信息与感受。于是,朕屏蔽祈祷信息,尽量通过眼睛观察世界。可是,阿史德的祈祷源源不断地传来,甚至涉及到许多少儿不宜的详细情节,这迫使朕重新思考父亲尚赞摩与母亲经常在战马上组合图案的文化内涵。每次出战,母亲都要面对父亲,紧紧依偎在他的怀抱中。每场战争,“青海骢”或“汗血马”都要被更多几次。根据阿史德所祈祷有关情节推断,父亲一边享受获胜的喜悦,一边随着战马的奔腾节奏连续不断把快乐传递给母亲。他们将爱与恨完美交织。山洪般的马蹄声震破大地,交战双方士兵喊杀,诅咒,惨叫,冷兵器激烈碰撞,折断,飞溅,铠甲被撕裂,身体被刺穿,头颅被砍下,号角时鸣时断……各类喧嚣之声响强大雄壮,但比起母亲饱满真实、未经修饰的快乐欢叫,略输一筹。

于是,朕启动思维程序,想要探究父母亲在哪次以战争为宏大叙事背景的欢喜中开始酝酿名为尚修罗的大英雄。还没出离混沌状态,突然,意念闪断。关于尚赞摩的信息全部变成雪花点子。朕又回到孤独无依的驼轿中。街道异常安静,大家纷纷传说仲云人要来抢葡萄酒。打铁人纯陀依然如故,光着膀子狠狠锤击。有沉重单调的撞击声陪伴,朕救不怕强盗袭击。朕非常享受这份突如其来的宁静。蒲昌海面异常明亮,光滑如镜,倒映着泥草与芦苇隆起的土黄色城墙,祆教庙,佛寺,店铺,酒旗,还有驼轿,还有朕——那是荒岛上一个巨大的人形装置。朕想,这大概是蜃景,幻像,迷障。驼轿迎着初升太阳,不急不缓,沿着空旷的龙城大道走向蒲昌海。自从囚禁以来,朕首次如此清楚地看见蓝色的海与漫卷的云。阿史德和她的祈祷远去了。驼轿解体了。浩瀚无边的蒲昌海全部收揽进视野。朕透视碧玉般透明水体,毫不费力辨别东风吹皱之波纹与西风划拨之涟漪的微小差别。接着,蒲昌海突兀而起,垂直矗立,被立体化,层次分明,湛蓝色的棱角赫然呈现,仿佛一件坐落在沙漠中的宏大雕塑——朕谓之为“德嘉沐”,它雄伟壮观,熠熠生辉,旋风般吸引朕。于是。朕以骆驼为身躯,以四肢代替骆驼四条腿,只留下高昂的头颅仰望“德嘉沐”。不知不觉,朕出离龙城,跋涉在穿越盐碱滩、红柳丛及布满野马泉的大海道中。朕清楚地看见汉唐将士的脚印,吐火罗行脚僧的脚印,粟特商人的脚印,百戏杂耍团的脚印,玄奘的脚印,摩诃衍大法师的脚印。朕不被未来牵引,不被过去拽拉,只有现在解脱后的欣喜。看见玄奘、摩诃衍及无数行者从碱水泉里取水烧饭,朕效仿。这是朕出世以来第一次选择食物,欢欣鼓舞。冥冥中,摩诃衍法师似乎对朕说:沙州周边分布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苦涩难忍之野马泉,拱卫敦煌城及莫高窟。你若能克服这些封锁,进入“德嘉沐”,就可以摆脱羁縻,获得彻底自由。朕凝望傲然耸立的“德嘉沐”,内心充满希望。每到一处野马泉,朕都义无反顾,反复体验由尝试、吞咽、恶心、呕吐、翻肠、倒肚,食欲不振、皮肤过敏、器官紊乱、精神恍惚、死去活来、悲观厌世等等诸多感觉组合成的全新感觉。常常,朕被逼到底线,“德嘉沐”变得遥不可及朦朦胧胧虚幻飘渺模糊不清,朕想放弃,朕不想再否认康艳典是伪娘,朕渴望追随她到昆仑山修行,希望获得重生……每次绝望时,吉祥美妙的音乐都从“德嘉沐”源源不断,飘来,抚慰,唤醒。于是,朕精神振作,充满希望,充满信心,继续前行。冰冷风刀划割,炙热阳光刺激,**而坚硬的芦苇根穿透皮靴底子扎进脚心,都不顾忌。

终于,在最后一处、名为“元点”的野马泉(因曾经挽救玄奘法师性命而得名,在敦煌城之北,距离莫高窟最近),朕终于脱胎换骨,基本上适应了碱水泉的刁钻腐蚀(郑昂注:他唱了一首赞美碱水泉的歌)。没想到,“元点野马泉”水质的咸碱腐蚀度远远超出朕的适应能力。刚喝几口,就浑身**,痛不欲生。朕想再也无力摆脱囚禁了,朕的灵魂将永远以驼轿为牢狱,就这样被碱死。太阳光线利箭般照射,皮肤皲裂,簌簌作响。被灼伤之痛感软弱无力,飘飘渺渺,不着边际。朕昏迷不醒。芦苇,胡杨,红柳,梭梭,骆驼刺,还有那些能飞会动的邻居们,都关切地打量朕。六只白天鹅在南边飞舞,六只黑天鹅在北边飞舞。六只黄野鸭在东边飞舞,六只花野鸭在西边飞舞。它们对舞,意在遮挡毒刺般蜇人的裸光,但星星点点的飞矢还是漏下。于是,无数蚊蚋、牛虻也加入到制造荫凉的行动中。尽管如此,朕依然处于深度昏迷(郑昂注:他情景再现,喃喃自语,似乎在呼唤某位女子的名字)。正在不远处喝水的野马把这个情景命名为“羁縻”。

正是这个新鲜名词,将朕从死亡边缘拖回来。清醒后,朕做的第一件事,是考证“羁縻”属于何种语言、为何能够被野马掌握,并且创造性地使用。这很困难。河西、西域至少有上百种语言乱麻似地往来穿梭,交织粘连,难以短时时间内分辨清楚。何况朕的身体与智力都极度虚弱。所以,没等理出头绪,朕又陷入深度昏迷。“羁縻”情景剧再次上演(郑昂注:他连续咳嗽,以致将安禄山耳朵凿成兔耳形状)。不久,朕又被唤醒。啊,朕的超强适应力!朕的昏迷期越来越短,“羁縻”的次数也越来少,朕能像可爱邻居们那样对“元点野马泉”饮用自如。“羁縻”从此消失,新的焦虑又开始困扰朕。野马敏锐地发觉朕在探究“羁縻”内涵,谦和地解释:“羁縻”起初是一台情景剧,总导演是唐朝皇帝,首场执行导演是凉州总督兼节度使贺拔延嗣。他们的创意是,景云二年在河西和西域开展一次规模空前的捕捉野马行动,主角为节度使所辖敦煌豆卢军、玉门军、赤水军、建康军、墨离军、大斗军、白亭军及悬泉、常乐、张掖、交城等军所守捉及家属,配角是占据着青海和西域南部的游牧民族吐谷浑、被击散的西突厥余部、沙陀部族,以及新兴的吐蕃军队及其嗢末奴仆。尽管配角各怀心思,仅派遣老弱病残勉强出演,但对广阔荒原中生存的野马族群来说,是一场浩劫。野马离开母体,刚落到地面,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奶,主角与配角一起吹动号角,学野兽吼吼,表演围猎。母亲为保护野马,跑向马鬃山,企图诱开演员们。但是,演员识破阴谋。于是,野马悄悄躲藏到“次元点野马泉”——这是僧侣们为纪念玄奘而命名,或许,野马称之为“羁縻泉”或天鹅泉,黄羊称为骆驼泉,天鹅称为牛虻泉,蚊蚋称为王子泉。总之,都指这片有碱水、有芦苇、有胡杨树、有“羁縻”的荒漠绿地。野马到达初期也被天鹅、野鸭和蚊蚋之类邻居“羁縻”过,也如此称呼。野马乐得接受,这样可以纪念母亲。朕对“羁縻”的兴趣逐渐浓烈。好多次,朕假装昏迷,想偷偷欣赏“羁縻”发生的全过程。可是,小演员们无动于衷。它们不习惯做秀。蚊蚋、牛虻也许在想,这家伙还装蒜,惩罚!群起而攻之,用利嘴袭击朕身体**部分。抢占不到有利位置的小家伙就附着在皮靴,外衣,“五件契约”和免死铁券上——它们何时与朕为邻?监督还是窃听,不得而知。让朕纳闷的是,这两件没有温度、也无法导热的物件不出汗,也没有沾过血腥,凭什么吸引小可爱们津津有味地在挤在上面考察研究?五件契约”和免死铁券似乎有意羞辱朕:看你接受亲吻时的尴尬样,至于吗?它们轮番吮吸爷时更热情,更过火,爷还不是坦然自若?谁能看出爷把身体**在空气中接受慰问与躺在上等丝绸包裹之檀香木盒中惬意程度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