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心灵朝拜 日本情趣1
1896年,武昌湖广总督府。
张之洞举行宴会,招待刚刚解职来华旅游的日本前首相伊滕博文。
同来的有日本僧人河口,他打算考察汉传佛教后逆江而上,通过四川进入西藏。因为他受戒律,午后不进食,所以没参加宴会。
张之洞特意让辜鸿铭作陪。
辜鸿铭首先向伊滕博文赠送他翻译出版的英译本《论语》。
伊滕博文笑着问:“您精通西洋学术,难道不知道,孔子之教能行于数千年前,而不能行于20世纪的今天吗?”
辜鸿铭不假思索,说:“孔子教育人的方法,好比加减乘除,数千年前,其法是三三得九,如今仍是三三得九,并不会三三得八。口述无凭,这里有一件实物,”他拿出一个木简,递给他:“这是一位不忘旧情的朋友从新疆和阗带来的古代文物,看年代,至少在西汉,距今有两千多年,请您过目。”
汉简是古代小学生学算数时的涂涂写写的“草纸”。
伊滕博文笑说:“道理正确,可是,我不敢相信这是西汉时期的古物。”
“中国是君子之国,从来不妄言,不莽行,怎么能欺骗您这位战争首相?如果我强词夺理,非要把‘三三得九’说成‘三三得八’,也成,但必须有坚船利炮做后盾,谁要不服,就开向他,完了还要他赔偿弹药钱和其他损失。可是,孔子没教这些盗跖哲学,我怎么会把烂木片当成汉简来蒙骗您?阁下‘不敢相信’,那么,请说出理由来!”
“古物保存到今天,没有一定科学技术无法做到。中国汉朝不可能有那么发达的保存技术!”
“阁下所言技术,是现在西洋流行的玩意,古代中国通过汉简传递信息的时候,那些崇尚技术的人还在研究住在树上还是藏在洞里安全呢!用蚕丝织出的丝绸不是技术,是文明,丝绸让他们崇拜得五体投地,粟特人用于战场,吓跑最优秀的罗马战将,你说,技术可靠吗?能长久吗?就说甲午海战吧,这也是日本新近才从西方学来的技术,而古代,日本一直向中国学习,茶道、武士道、佛教,甚至文字、服饰等等,哪一样不向中国学?中国文化把日本人熏陶为知书达礼的文明人。可是,明治维新后,转而学西洋人技术,这就坏了,好比把欧洲的巴旦杏树移到富士山,无论如何也不会开花,中国梅花则符合日本情趣。”
“现代社会,必须要有一流科学技术,不能一味地沉醉于古典梅花情趣中。”
“你们学到的技术说穿了,就是两个字:战争!欧洲文明及其学说使人先利而后义,中国文明使人先义而后利。孟子曰:‘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西人以竞利之故,互相吞噬,穷极残暴,这种技术不值得学。中国现在尚且不学,汉朝时就更不需要了。何况,古代中国文明本身就引导世界潮流,阁下,要不要我举出100件事实?”
“大人所言极是,但那是过去的文明,礼让已经不适合社会发展,物竞天择,竞争才能够生存。”
“此言差矣!‘礼让’岂合于古而不合于今?就说今天的晚宴吧,张大人隆重接待阁下,出于教养和古训:‘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而不是因为日本炮口对准,逼得没辙,非得这样做。入座时,诸位互相谦让,以宾为贵,秩序井然,倘若奉行物竞天择,为争得首席,必先赤拳相搏,以武力强弱决定座位秩序,那么,恐怕现在大家还在进行争夺首席的斗争而没有工夫在这里悠然讨论孔子之学。再说,倘若事事奉行物竞天择原则,我只须像李鸿章在日本签定《马关条约》一样,你说啥我听啥,怎么敢反对您?”
张之洞咳嗽两声,说:“大家换个话题吧。你们不是爱丁堡大学校友吗?可以叙叙旧。”
“‘叙旧’很好,日本历史上就有从中国引进文化的习惯,这次伊滕博文阁下来华旅游,想必也冲着‘旧’东西来吧?中国可没有正宗西餐!听说阁下还带来一位和尚,是不是要取经?这非常有必要,用中国文化精神改正日本错误还来得及,还要用这种精神进一步教育西洋蛮族!”
“河口法师修佛法,与我同行而已,他最终目的是进入西藏。”
“唐朝时文成公主就与松赞干布交好,难道阁下要学西洋人腔调,说出没有根据的话来?”
“不是那个意思……”
张之洞说:“河口法师进藏之事,最好取道海路,经由印度比较好。四川的路太艰难,很少有人走。再就是通过青海,但是,那条路也很危险。普尔热、杜特雷斯都在那里遇到麻烦,藏民情绪不利于他。”
伊滕博文说:“我可以向法师建议。”
辜鸿铭起身告退,回书房。
蒋孝琬正翻看文稿,见他进来,问:“大人,日本首相长什么模样?”
辜鸿铭大笑:“我只给他灌输东方之学,并未留心长相。汉简帮了大忙,你从哪座古城里得到的?”
“从寻宝人手里买来。在和阗,有一批好吃懒作的人没事就跑到沙漠里寻宝——主要寻珍珠玛瑙,这些古物是顺手捡的。他们有了钱,就赌博,输光了,再去捡。”
“史书记载,古代西域有36个王国,是世界上唯一几大古代文明交汇点,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袄教等多种宗教都通过西域传入中原,我想,废弃的古城里一定有很多文物。我多次向罗振玉建议,让他组织人考察,可是,他只收集古物,不去行动。”
“欧洲人都去寻宝呢,我知道的,就有普尔热、葛滋、杜特雷斯和赫定。他们说是地理考察,但离开时候都驮了几十箱古物。”
“你在和阗做事,不可以借地利之便,考察研究?我觉得,中国古代文明的精华应该完整地保存在六千大地。”
蒋孝琬笑了,说:“大人,您现在还同刚入总督府一样书生气!我有那闲心吗?在新疆干了快二十年,还是个文案,再熬些年,若没有晋升机会,恐怕只能如此了。这次返乡,受人之托,护送一位朋友回来,他半路病故,害得我好苦!把他尸体终于运到故乡,谁知,家乡父老都冷眼看我。”
“为什么?”
“他们说我出去几十年,官没捞上半个,倒运个死人回来,您说,我心凉不?”
“何必在乎这些?只要你研究出些东西来,比经营世务强。”
“大人,您知道欧洲人来中国考察是什么排场吗?皇帝给很多钱,派兵保护,还通过使馆让大清官员一路款待,提供帮助,然后,大摇大摆拿着古物走了。我能成吗?时时刻刻得等着老爷安排活儿,官场难混呀,别说我,就是当年跟随左宗棠的文案杨恕昌,比我还落魄,而同他一起的潘震已经成了知州。唉,人比人,活不成。”
“你打算咋办?要不,还到武昌来?”
“饶了吧,我不想在武昌干事才敢来找您,要不,怎么敢搭理您?”
辜鸿铭笑了,说:“人家都叫我辜疯子。”
“我最佩服您,可是,我不可能、也不能像您那样生活。这次来,顺路看望您,以后,恐怕再没有见面机会,告辞了!”
“怎么?现在就走?明天晚上喝个酒。”
“我们是真正的君子之交,有这杯茶,已经很浓了。哦,对了,我还带来一首关于六千大地的咒语,人们都传诵,说念颂一万遍就能出奇迹。”
说完,他写到纸上。
辜鸿铭读一遍,拍手说:“妙!太妙了!”
两人告别。
辜鸿铭回房表功。
吉田贞子听说他在酒宴上逼得伊滕博文哑口无言,赌气不开门:“你这犟人儿,像个小蜜蜂,只长屁股不长嘴,多少人都让你得罪了,现在,你当着张大人面攻击伊滕博文君,真是秉性难改。你从小受西方教育,为什么这样仇视欧洲?真要让你做了皇帝,恐怕把西洋人都关进动物园了!”
辜鸿铭说:“我有两样法宝,你不开门,一定后悔!”
“什么?”
“其一是你喜欢的莲花诗,其二,日本有个叫河口的僧人要到西藏学习佛经。”
吉田贞子开了门:“真的吗?可以委托他寻找哥哥,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办妥。诗呢?”
辜鸿铭朗诵。
“这不像你的诗。”
“当然不是,朋友经历千山万水,从六千大地带来的。”
他们拜访河口。
“我景仰令兄学问,如果见了,一定告知,”河口听吉田贞子介绍后,说。
“兄长在兰州改名字,然后去西藏,这是唯一线索。至于什么名字,没人知道。”
辜鸿铭要送钱物。河口拒绝,说:“要感谢我,可以发善愿,作出一个承诺。”
“什么?”
“您目光如隼,意气昂扬,会有伤人伤己之举。我希望您能修身养性,勿与人争闲斗气!”
吉田贞子拉拉辜鸿铭,说:“答应吧。”
“好,为了夫人,我承诺。”
吉田贞子说:“借花献佛,我们得到了一首很好的诗歌,想赠给您!”
他们将翻译日语的莲花诗递过去。
河口在武汉上船。
到香港,转乘日本船。正好有一个叫汤姆逊的英国基督徒也上船。两人每天就宗教问题展开争论,引得船员们围着听。
“日本人的生存环境和民族本性更适合基督教义,你为什么要冒险去藏区呢?”
“想得到原版佛教经典,希望直接从梵文翻译,这样可以避免许多歧义。”
“很多西方人为去西藏化费很多钱财,有的甚至牺牲生命。你一个和尚,能进到西藏?那里实行严密封锁,普尔热几乎引起民族冲突,杜特雷依也被扔进长江。”
“世界上没有不冒险就能成功的事情。为了佛教真缔,就是牺牲生命也心甘情愿。”
汤姆逊凝视一会河口,说:“意志这样坚决,我可以请寇松为你进藏提供帮助。”
“不用,我想依靠自己的力量和诚心接近拉萨。”
河口在新加坡下船。
第二天,拜访日本领事藤田敏郎。
“你打算怎么去西藏呀?这非常困难。福岛先生也只到达大吉岭,太难,回来了。我不知师父是带军队去,还是讨饭去?”
“我是僧人,根本没有想过要带军队。即使能带军队,我也不会造那极其愚蠢的孽。出家人化缘,理所当然,所以,我打算讨饭去。”
“未来不可预料,我劝你还是就此回国吧!”
“在国内,有很多人劝过我,但是,最终,他们都答应做善事情,作为送别我的礼物。”
“那么,我也送给您一件礼物:从此以后,我改掉钓鱼的嗜好。”
河口乘船到印度加尔各达,然后转乘火车到大吉岭。
这里有一位叫萨拉特的学者曾经在西藏学习过,目前正编辑藏语和英语大辞典。河口早就知道他进入西藏的探险经历。首次相见,觉得名不虚传,萨拉特确实是一位品德高尚的“班智达”(梵语,意为博学多才的人)。他在英属印度政府供职,后来,在英国对西藏好奇心不断增长的背景下,背负使命,成功地穿越喜马拉雅山。与他同行的是锡金喇嘛邬金嘉措。他们首先到达扎什伦布寺,半年后,班禅喇嘛接见。这次成功的访问促使萨拉特积极实施第二次西藏之行,在行脚喇嘛喜布的帮助下最终到达拉萨,短暂停留期间,他被允许进入大昭寺,还参观一些著名寺院,积累大量资料。他在拉萨住两月,西藏人产生怀疑,于是,借口天花威胁,离开拉萨。不久,他的秘密使命在印度传开,引起西藏人极大义愤,他们下决心要阻止像萨拉特那样没有信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