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风的新娘 羊皮鼓2

穿过沙漠中心地带到达和阗河有170公里,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生死考验。

赫定没有感觉到沙漠平静背后的巨大危险。出发后,随着沙漠中心地带到来,各种潜在危机开始暴露。首先是不断变化方向的大风扬起遮天蔽日的黄沙。沙尘过去,周围沙丘完全变样,凭视觉根本无法分辨方向。接着,赫定惊讶地发现铁桶里的水只够维持两天。

“怎么回事情?”他问阿克亨。

“放心吧,再有两天就出去了。”

“无论如何,水要充足,难道我没给你说清楚吗?”

“骆驼负载的东西实在太多,驮上多余的水,会累死。”

赫定喊来巴依:“以后,水由你保管,必要时用枪。”

阿克亨忧心忡忡地望着连绵起伏的沙丘,后悔莫及。

下午,一阵乌云聚合,电闪雷鸣。

人群欢呼起来,纷纷拿出锅,准备接水,赫定让四个人拉开篷布收集雨水。但是,乌云很快就散了,人们沮丧地咒骂。

“不怪老天,是下雨了,但这里实在太干燥,还没落到地上就蒸发。”

驼队艰难前进。

晚上,阿克亨偷着喝水,被巴依看见,用枪抵住头:“再偷水,就打碎你的脑袋!”

两个驼工跑过来,说:“竟敢偷水喝,杀死他!”

“打断他的腿!”

赫定说:“不要吵,尽量节省气力,团结一致,才可能走出沙海。”

吵闹一阵,回帐篷睡觉。

赫定望着壮丽的沙漠景色,睡意全无。月光下,沙漠不再像白天那样粗暴怪戾,倒显出女性的温柔多情。洁白如霜的月影中,沙丘连绵起伏,像一群美丽善良的少女随心所欲地酣睡,胴体迷人,曲线优美,真是梦的王国,诗的故乡。赫定想起彩虹,一阵心痛。彩虹太执拗了,她缺少沙漠的柔美。忽然,遥远沙漠深处传来沉闷的羊皮鼓声。开始是有节奏的一连串,渐渐地,节奏快了,鼓点密了,似乎有很多法师参加。赫定从马可·波罗、玄奘等人的著作中都看到过关于沙漠、戈壁中怪声、怪影的描写,所以,并不害怕,他凝神谛听这被历史遗留在沙漠里的羊皮鼓声。也许,这是历史中一座古城的居民以前迎接鸠摩罗什、玄奘、马可·波罗或者来自地中海沿岸的商队和使节时产生的鼓声,鼓声离开当初那个氛围后就一直震响。可惜,很少有人能到这里倾听。

鼓声飘忽不定,时近时远,好像特意为了**人。驼工讲的故事有道理,要寻找鼓声,一定会在沙漠里迷路。鼓声绝对不是从沙漠里某一个绿洲上传来。这个沙漠早就被喻为“死亡之海”,没有河流,不可能产生这样的绿洲。

早晨醒来,赫定意外地发现,被法师震得半聋的耳朵昨天晚上让“历史鼓声”给医治好了。

为减轻骆驼重负,大家步行。

人们笼罩在抑郁中,谁也不同别人交谈,只有骆驼粗重的呼吸声在沙漠枯寂中拉锯。

阿克亨建议扔掉一些没有用的器材,巴依听后愤怒得要揍他。

唉,他要有半点巴依的美德就好了,赫定感慨地想,只有巴依这样的人才是中亚脊梁,上次,这个中亚汉子在对他一无所知情况下,不计较工钱多少,只是出于一种豪气就离开家乡跟着他冒险,从不怨天尤人,是真正的男子汉。这次探险,赫定首先就选中他。

骆驼已经有三天没有喝水。

赫定让两个驼工掘点水让骆驼喝,以便把有限的水留给人。大家挖掘,到十几米深处,干得像火绒,仍不见水渗出来。不得已,放弃。

驼工和骆驼绝望地躺在沙地上,唉声叹气。

赫定开始怀疑阿克亨说过的话:“我穿越大沙漠不下十次。”虽然没有穿越沙海的经历,但他觉得有经验的向导不会像阿克亨这样。

他同巴依商量,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沙漠,把一天用的水分成三天用。显然,阿克亨的谎言把大家引向极大危险。

巴依说:“我会让他道出实话。”

他走到阿克亨跟前,给枪膛上子弹,对准他的头,说:“我想知道和阗河的具体方位,别试图撒谎。你可能不知道这杆猎枪的厉害,告诉你,它曾经让一个比狼头还大的石头开了花。”

阿克亨冷漠地望他一眼,说:“拿开你那话儿吧,吓唬谁?我闯**多年,从拉萨到库伦,从克什米尔什到敦煌,什么地方没去过?我曾经给俄国大将军和阿古柏运过财宝。”

“砰——”

子弹从阿克亨头上飞过。

“别,千万别这样,”阿克亨看巴依真开枪,恐慌地说:“我家里还有老婆娃娃一大堆呢。”

“想活命就说实话!”

“……其实我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冒充当向导?”

“……我去过许多地方,几天就走出。谁知道这鬼沙漠很大,简直是大海。”

“你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其实,原来只想让你们雇我的骆驼。我也不想来,马大人和洛夫大人非让我来……当然,谁都眼红高昂的工钱,但他们没胆量……”

巴依狠狠地踹他一脚:“滚蛋!狗娘养的毛驴子!”

炎热,干渴,重负,越来越高大的沙山。

骆驼因过度劳累,开始倒毙。

阿克亨哭丧着脸说:“大人,骆驼一匹接着一匹地死去,然后,就该轮到我们了。咱们到不了河边。在沙漠里,没有水,一步也动不了,这次看来真要死。”

巴依瞪一眼,说:“闭上你的乌鸦嘴。”

赫定遗憾地说:“可怜的骆驼,都怪没有带上足够的水。但是,我们不能等着让死神带走,必须出去,爬,也要爬出去!”

晚上,发现有限的水被阿克亨偷喝完。

他作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说:“用枪打死我吧,这样还好受一点。反正谁都出不去。”

巴依要杀死他,赫定拦住。

赫定对沉重的疲惫招架不住,挣扎着骑骆驼,可是,骆驼两腿发软,迈不出步子,他只好下来,艰难步行。沙山像狂风掀起的惊涛骇浪,直冲天空。有时,大家连滚带爬,只能翻越两座沙山。白天,太阳烤得大家无处躲藏,就把身体埋进沙里,凉了再前进。

夜晚,乌云密合,凉风习习,似乎要下雨,没等大家积聚起足够力量承受意外惊喜,云就被大风吹散。天空中只剩下月亮和星星孤独地静守沉默。

阿克亨咒骂让人空欢喜的“老天爷”,结果,风沙起来,整整吹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营地被沙子淹没,靴子、帽子和其它用品都不见了。挖半天,才找到。但大家没有力气走路,索性躺下来,依偎着骆驼睡觉。

驼工干渴难耐,赫定允许他们割断鸡头,喝鸡血。阿克亨接了骆驼尿,兑上糖和醋,捏着鼻子喝下去,很快就剧烈呕吐,抽筋。

赫定想用气化油炉子里的酒精解渴,可是,浑身发软,动不了。

他招手把巴依叫到跟前,说:“你扔掉所有多余东西,前进,快去找和阗河,然后回头来接我。”

巴依点点头,挣扎着向前爬去。

赫定穿好礼服,迎接死神。自己不可能走出沙漠,就这样,一身洁净的殓衣葬身沙海。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黑暗的时间慢慢流淌……忽然,远处传来歌声,起身,向四周看,歌声源头在一座死去的胡杨林里。胡杨树死去几千年,像一个个巨大的石柱壁立千尺。有人在林间,就是看不见,赫定喊几声,声音小的自己也听不见。随行人马不见了。我不是王子吗?不是去打猎吗?怎么一个人在这片死胡杨林里徘徊?渴呀,找河……林子外面传来浪涛拍击声,赫定向前跑,跑着跑着,跌到了……恍惚间自己在浪峰上颠簸,但看不到海面,甚至不见一朵小小的浪花。天空中,一只火红的孔雀在飞翔,她的翅膀遮挡住炎热阳光……赫定在无边无际的海里漂流,漂流……他感觉到自己正在经过洁白孤傲的慕士塔格山,山上,一位神女在唱歌。裹在她身上的红丝带在歌声中飘**,落到身旁,形成一座彩桥。神女带着神秘的微笑从峰顶沿着桥走来了,她拉起赫定,说:“终于等来了,我们回家吧!”笑容十分熟悉,对了,在叶尔羌河边,有一种野花,色彩艳丽,氛芳感人,他曾经说:花容多像少女的微笑。莲花仙子为一句真诚的赞美来报恩。

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莲花仙子?

叫我莲花仙子也成,不过,我的名字叫楼兰。

你不是楼兰,楼兰在瑞典。

你说彩虹吧?她真名不叫楼兰。楼兰是我的名字,已经用了三千年。

我凭什么相信您?

有诗为证:我是那洁白的莲花/在光辉中诞生/被神的呼吸所饲养/升起/进入光辉/从污秽与黑暗中/我在六千大地开放。

那么,您要带我去哪里?

去我们的城市,那里有一个比大海还大的湖泊,叫罗布泊,有很多很多的水供你喝。

……到一座美丽的古城。

全城人都聚集在城门迎接。八个少女引他们到罗布泊上一只巨大彩船里。楼兰说这个船是由一根长了三千年的胡杨木凿成。赫定说我渴呀,给我点水喝。楼兰说你忍耐一下,婚礼结束就可以喝水了,这是考验你的忠诚与意志。哦,人们在为他们举行婚礼。婚礼很隆重,也十分充实。除口渴外,赫定感到很愉快。楼兰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少女。口为什么恁般地渴呀。罗布泊粼粼的波光,人们的笑脸,盛开的花朵,全交汇,像酿酒。楼兰亲手给他戴上护身符:一个晶莹透亮的玉珮。

记住,这叫灵光玉,它会带你走出沙漠,她说。

赫定想仔细看,突然,震天动地的羊皮鼓响了。鼓声在四野张开一道道黄色的沙幔,掩埋过来。花朵凋零,秩序破坏,城市崩塌,人们惊慌失措地叫喊着,四处逃跑。

楼兰说:等你三千年,我不想离开美丽的故乡。

赫定说:我与你同在,可是,我口渴呀。

楼兰哭了:罗布泊被天神收回去了,我只有血液和眼泪奉献给你,你不嫌苦涩吧?

赫定说:那是世间最高贵、最纯粹的美酒。

楼兰从虚空中拿过一个巨大彩陶,伸出胳膊,用刀割手腕,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

赫定大惊失色:楼兰,你为什么要这样?我真糊涂呀,怎么能用你的血解渴呢?

楼兰灿烂一笑:我愿意用生命滋养你的生命。

突然,隆隆的羊皮鼓声掀起罗布泊巨浪。

船上只剩下赫定一个人。

楼兰在遥远的岸边向他招手,恍惚间,变成一个灵光塔……船载着他漂呀,漂呀……楼兰的呼唤声远去了,只剩下她的笑脸……时隐时显的羊皮鼓声啊……楼兰笑脸变成沙漠中的花朵,在天空中飞扬,要消失在天宇中,赫定努力追寻花朵,追寻笑脸……

赫定一着急,沉重的眼皮抬起,他看见天空中出现一个美丽而遥远的灵光塔,定睛看,原来是笑盈盈的月亮。